那年我二十八,在村里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
不是我人长得磕碜 ,也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我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传给我的这手艺,不说青出于蓝 ,至少没给他老人家丢脸。靠着给公社、给各家各户打家具,挣的工分和零用,家里光景在村里算中上。
可就是说不上媳妇 。
媒人倒是踏破了两次门槛 ,一次嫌我闷,一天到晚除了跟木头打交道,嘴里蹦不出三个字;一次是人家姑娘相中了我,可她娘家要的彩礼 ,高得能把我家房梁给压塌了。我爹气得把烟杆子都敲断了,骂了句“卖闺女 ”,这事也就黄了。
日子久了 ,我也就熄了那份心思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守着我的刨子 、凿子 ,听着木花卷起的声音,心里也挺踏实。
直到1971年秋天,队上来了几个北京来的知识青年。
男娃女娃 ,一个个穿着我们瞅着稀奇的衣裳,白净得跟画儿上的人似的。他们一来,整个村子都像烧开水的水壶 ,整天嗡嗡响 。
我没凑那个热闹,还是天天猫在自家院里的棚子下,跟我的木头疙瘩作伴。
那天下午,我正给新打的一对箱子描花样子 ,队长老叔背着手,踱了进来。
“卫国啊,忙着呢?”他拿眼角扫了扫那对龙凤呈祥的箱子 ,点点头 。
“叔,有事?”我停下手里的活,递过去一根旱烟。
他没接 ,反倒一屁股坐在木墩上,叹了口气,说:“卫国 ,给你说个事,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
看他那架势,我心里咯噔一下 ,还以为家里谁出事了 。
“是这么个事,”队长老叔磕了磕鞋底的泥,“上面有政策,要解决知识青年的个人问题 ,让他们扎根农村。队里研究了一下,你年纪也不小了,人又老实 ,手艺也好……”
他绕来绕去,我听得云里雾里。
“叔,您就直说吧 。 ”
“队里决定 ,把北京来的那个叫林晚秋的女知青,分给你当媳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刻刀差点掉地上。
分……分给我?当媳妇?这词儿我只在分猪肉、分口粮的时候听过 。一个大活人 ,还是个北京来的女学生,就这么给分了?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队长老叔以为我乐傻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小子 ,算是有福气。那姑娘我见着了,白白净净,文文气气,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以后你俩好好过日子 ,她也能安心在咱这儿待下去 。”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我李卫国 ,二十八了,终于要有媳妇了。忧的是,这样一个城里来的文化人 ,能看得上我这个满身木屑的泥腿子吗?这日子,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快得像一阵风 。
没有三书六礼 ,没有敲锣打鼓。队里给了十斤米,二斤肉,几尺红布 ,就算置办了。我娘把家里攒了大半年的鸡蛋都拿了出来,又把那对刚描好花样的红漆木箱擦了又擦 。
我跟那个叫林晚秋的姑娘,总共就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在队部,她低着头 ,两只手绞着衣角,脸色比墙上的石灰还白。我偷偷瞥了一眼,她很高 ,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 ,垂在胸前 。
第二面,就是我们“成亲 ”那天。
她被两个妇女干部搀着,送进了我家。头上盖了块红布 ,可我还是能看见她绷得紧紧的下巴 。
院子里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都是乡里乡亲。大家喝着苞谷酒,说着吉祥话 ,闹哄哄的。我像个木偶,被灌了一杯又一杯,脸上烧得厉害,心里却跟揣了块冰似的 ,凉飕飕的。
她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
闹到半夜,人终于散了。
我娘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端进来 ,放在桌上,小声对我说:“卫国,早点歇着吧。人家姑娘刚来 ,别吓着她 。”
我点点头,送我娘出了门,把门闩插上。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还坐在炕沿上,盖着那块红布 ,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我搓了搓手,走到桌边,把那碗面往她那边推了推。
“……吃点东西吧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还是不动。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灯芯“哔剥 ”的轻响,还有我擂鼓一样的心跳 。
我心里叹了口气 ,想着,这算怎么回事呢。
我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一下 ,伸手想去揭那块红布。
我的指尖刚碰到布料,她猛地一颤,像是被惊着的小鹿。
“别碰我!”
她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哭腔,尖利得像一根针,直直扎进我心里 。
我僵在了那里 ,手悬在半空,收回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那块红布 ,被泪水浸湿了一小块,颜色变得深了些。
我默默地退回到桌边,坐下 ,看着那碗渐渐没了热气的面。
心里那点因为成亲而生出的模糊的喜悦,被她这一声哭喊,彻底浇灭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抢了人家东西的贼。
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自己揭开了红布,露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 。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眼睛又大又亮,只是此刻盛满了惊恐和绝望。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李……李同志,”她开口了,声音沙哑,“我知道 ,今天这事,你我都做不了主 。 ”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我求你一件事。”她说着 ,眼泪又涌了上来,“只要你答应我,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心里一沉 ,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
“你说吧。 ”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炕上滑了下来 ,“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扶她 。
“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她却死死地跪在地上 ,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李同志,求求你,别……别碰我。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 ,行吗? ”
我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闷得喘不过气。
虽然早有预感 ,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李卫国再不济 ,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洞房花烛夜,自己的媳妇跪在地上,求我别碰她。
这传出去 ,我的脸往哪儿搁?
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我差点就要发作 。
可看着她那张满是泪水、写满哀求和恐惧的脸,我又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
她还是个学生啊 ,看上去年纪比我小不少。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又被硬塞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庄稼汉,她心里的苦,怕是比黄连还苦 。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胸口的闷气也散了些。
“你起来,有话坐下说。地上凉。”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
她见我没有暴跳如雷,似乎有些意外 ,但还是摇了摇头,固执地跪着:“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我没法子 ,只好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跟她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为啥?”我问 。
这个问题,我必须问清楚。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攥紧了衣角,低声说:“我在北京……有对象了。 ”
这六个字,像六把小锤子 ,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 。虽然不疼,但很麻。
“我们说好了的,等他……等他毕业分配了,我们就结婚。”她说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哽咽,“他叫许阳 ,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我们……我们从小就认识 。”
我沉默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抗拒 。
“他知道你来这儿了吗? ”
她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给我写信了 ,让我等他。他说他会想办法……把我调回去。”
我心里一阵发苦。调回去?谈何容易 。来了这里的知青,就像撒进地里的种子,没几个能再刨出来的。
“所以 ,你求我的事,就是这个?”
“是。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李同志,我们只是搭个伙,行个方便 。在别人面前,我们是夫妻 ,关起门来,我们……我们就是兄妹,好不好?你睡炕上 ,我……我打地铺就行。”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祈求,是戒备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 。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 、清澈见底的眼睛。
我李卫国,是个粗人 ,大道理说不出一箩筐。但我爹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讲良心,尤其是做个爷们 ,不能欺负女人,更不能趁人之危 。
我站起身,走到炕边,把我娘准备的新被褥抱了下来 ,在靠墙的地上铺好。
然后,我回过头,对还跪在地上的她说:
“起来吧。地上凉 ,你睡炕上 。”
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答应你。 ”我又说了一句,声音不大 ,但很清楚,“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意 ,我李卫国,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你想等你那个……许阳,你就等 。将来他真有本事接你走了 ,我给你写休书,绝不拦着。”
说完,我没再看她,径直走到地铺上 ,和衣躺下,背对着她。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 ,带着惊疑,带着审视。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她爬上炕了。
煤油灯被她吹灭了 。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
心里空落落的。
这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酒 ,没有喜悦,只有一个冰冷的承诺,和一个睡在咫尺之间 ,却远在天涯的“媳妇”。
我不知道我做得到底对不对。
我只知道,看着她跪在地上哭的样子,我下不去那个手 。
我爹教我的,手艺人 ,手要稳,心要正。活儿要做地道,人 ,更要做地道。
第一章 屋檐下的“邻居 ”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
这是我多年做木匠活养成的习惯,鸡叫头遍就得起 。
我睁开眼 ,先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的事。身上盖着的是我自己的旧被子,硬邦邦的 ,一股子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我悄无声息地坐起来,扭头看向炕上 。
林晚秋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受了惊的蝴蝶翅膀。
我们家这铺火炕,是我爹亲手盘的 ,烧起来暖和 。可她身上盖着大红的喜被,在这初秋的清晨,我还是觉得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寒气。
我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 ,把地铺收拾利索,塞进了炕梢的柜子里。
不能让我娘瞧见 。
我娘起得也早,我刚把院子扫干净 ,她就端着一盆和好的玉米面出来了。
她往屋里探了探头,压低声音问我:“卫国,那……那姑娘 ,还好吧?”
我娘是个实在的庄稼人,她也觉得这“分”来的媳妇不踏实,怕人家城里姑娘受不了我这个粗人。
“挺好的 ,娘,睡着呢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
“那就好,那就好。 ”我娘松了口气,又嘱咐道 ,“人家是文化人,细皮嫩肉的,你可不许跟在工地上似的 ,大吼大叫的。多疼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处久了就好了 。”
我“嗯”了一声 ,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疼?拿她当妹妹一样疼吗?这话我没法跟我娘说。
早饭是玉米糊糊和窝头 。
我把饭端进屋时,林晚秋已经醒了,正坐在炕沿上 ,有些不知所措。她换下了昨天那身红衣裳,又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吃饭吧 。 ”我把碗筷放在桌上。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走过来,拘谨地坐在了桌子另一边。
我们俩默默地喝着糊糊,谁也不说话 。屋子里的气氛,比外面的晨露还凉。
吃完饭 ,她抢着要收拾碗筷,我没让。
“你歇着吧,这些活我干惯了 。”
我端着碗筷出去 ,正好碰上隔壁的王婶子。她伸长了脖子往我们屋里瞧,脸上挂着那种想知道又不好意思直接问的笑。
“卫国,娶了新媳妇 ,就是不一样了哈,刷碗都这么勤快。 ”
“王婶好 。”我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媳妇呢?咋不出来见见人?”
“她……她累了 ,歇着呢。 ”
我能感觉到,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家 ,就像戏台子一样,村里人人都想来看两眼 。而我和林晚秋,就是这台戏上最主要的两个角色。
这戏,还得知好歹坏地唱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 ,我和林晚秋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邻居 。
白天,我去队上的木工房干活。她是知青,也要下地挣工分。队长老叔大概是想照顾她 ,给她派了些轻省活,比如拾棉花、剥玉米 。
可即便是这些活,对她来说也像是上刑。
第一天去拾棉花 ,回来的时候,她那双原本白皙的手,被棉花壳划得到处是细小的口子。晚上在煤油灯下 ,我看见她自己偷偷地抹眼泪 。
第二天去剥玉米,她不习惯用那个铁制的“锥子”,磨得满手是泡。
我看着心里难受。
晚上 ,我没说话,从我的工具箱里找出一块硬度合适的梨木,又找了些牛皮,连夜给她做了个护指。木头打磨得光光滑滑 ,严丝合缝地套在手指上,再用牛皮绳固定住 。
第二天早上,我把护指放在桌上。
“这个 ,你戴上,能省点力,也不伤手。”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巧的木头玩意儿 ,又抬眼看看我,眼神很复杂 。
“……谢谢你。 ”她低声说。
从那以后,她下地就一直戴着那个护指 。
我知道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我们。
说我李卫国没本事,镇不住城里来的媳妇。娶进门好几天了,也没见俩人说过几句贴心话 ,走路都隔着三尺远 。
还有人说,林晚秋瞧不上我,整天哭丧着脸,早晚得跑。
这些话 ,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娘也看出了不对劲,好几次想问我 ,都被我岔开了 。
我只能在别处,默默地做一些事。
林晚秋不会生火,不是把柴火塞得太实憋灭了 ,就是被浓烟呛得直流眼泪。我每天早上就提前把火生好,把水烧上。
她不会做饭,做出来的窝头硬得能打狗 。我从木工房回来 ,就主动接管了灶台。我做的饭菜虽然简单,但至少能下咽。
她的工分挣得少,到了月底 ,分到的口粮也少 。我就把我的那份,匀一些给她。
我们之间,依然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做 ,她看 。然后,她会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轻轻说一句“谢谢”。
那句“谢谢” ,客气,生分,像我们之间的一道墙。
转眼 ,入冬了 。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刀子。特别是晚上,寒风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吹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知青点的大通铺,人多,挤一挤还暖和 。我们家这屋 ,就显得格外冷清。
我把炕烧得热热的,让她睡在最暖和的炕头。我依旧睡在地上,虽然铺了两层褥子,但后半夜还是会冻醒。
一个下雪的夜里 ,我被冻醒了,蜷起身子,想等那阵寒意过去 。
黑暗中 ,我忽然听到炕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接着,一床被子,带着炕上的温度 ,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
我浑身一僵,没敢动 。
是林晚秋。
她给我盖好被子,又犹豫了一下 ,把她自己的枕头也拿了下来,轻轻放在我头边。
“……地上凉,枕着头能好点 。”她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像羽毛一样轻。
然后,我听到她重新躺下的声音。
我身上盖着两床被子,一床是我的 ,带着我的气息;另一床,是她的,带着一股淡淡的 、我说不出来的、好闻的皂角香味 。
那股暖意 ,从身体一直传到心里。
我一夜没睡,心里翻江倒海。
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是邻居?是兄妹?还是一对被硬凑在一起的、可怜的男女?
我不知道 。
我只知道,从那天晚上起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有了一丝松动。
她开始尝试着跟我说话,不再仅仅是“谢谢 ”。
她会问我 ,我手里的那块木头,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告诉她,这是要做成一个梳妆台的镜框 ,那是要给谁家孩子做的小木马 。
她看到我因为赶活,手被凿子划破了,会默默地端来一盆热水,拿出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瓶子里的药水 ,笨拙地给我擦拭。
那药水,是红色的,涂在伤口上 ,很疼。但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他们看到林晚秋会站在院门口 ,等我从木工房回来。看到她会给我端茶倒水,给我缝补磨破了的衣裳 。
王婶子又一次碰到我,笑着说:“卫国 ,你这媳妇,可是越来越有媳妇样了。”
我听了,只是憨憨地笑笑。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我们还是睡在两个地方 。炕上和地下,一尺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河。
那条河,叫许阳。
第二章 一碗红糖鸡蛋面
开春后 ,天气渐渐暖和了,地里的农活也多了起来 。
林晚秋的身子骨,到底还是弱。春播那几天 ,队里抢收抢种,她跟着大家在地理忙了几天,回来就病倒了。
那天我从木工房回来 ,推开门,就看见她躺在炕上,脸烧得通红 ,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
“你发烧了 ,”我急了,“得去看医生。 ”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不用 ,我……我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那不行!”我态度很坚决,“村东头的赤脚医生刘大爷 ,我去找他 。 ”
说完,我抓起件外套就往外跑。
刘大爷背着药箱,被我一路拉了过来。他给林晚秋听了听 ,又看了看舌苔,说是风寒加劳累过度,没什么大事 ,吃几服药,好好歇着就行 。
他开了个方子,我抓了药 ,在院子里用小炉子给她熬上。
屋子里,她昏昏沉沉地睡着。
我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她本来应该是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写字的人,现在却要在这黄土地上 ,干着她根本承受不来的重活。
我娘也过来看了,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这孩子,身子太单薄了 。”她一边帮我看着火 ,一边念叨,“卫国,你得给她弄点好吃的补补。家里还有几个鸡蛋 ,你给她煮了。我再去找人换点红糖来。”
在那个年代,鸡蛋和红糖,都是顶金贵的东西 。平时家里来了最重要的客人才舍得拿出来。
我娘把家里仅剩的五个鸡蛋都拿了出来 ,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红糖。
药熬好了,我喂她喝下 。那药汁黑乎乎的,苦得人咧嘴。她皱着眉头 ,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喝完药,她又睡了过去 。
我用剩下的热水,给她煮了一碗红糖鸡蛋面。细细的挂面,卧上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再撒上红糖,香气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
我把煤油灯点亮 ,把那碗还温热的面端到她面前。
“吃点东西吧,一天没吃了,胃里空得慌。 ”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却没什么力气 。我赶紧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
她看着那碗面,特别是那两个完整的荷包蛋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这太破费了。”
“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 。”我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她拿起筷子 ,夹起一小撮面,慢慢地吃着。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 ,落在碗里 。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坐在炕边,陪着她。
“我……我想我妈了。 ”她忽然开口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小时候生病,我妈就给我做这个 。”
我的心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家人。
“我妈是中学老师,她做的面最好吃了 。我爸……我爸是大学教授 ,他……”说到她爸,她的声音顿住了,眼神黯淡下去 ,“他……他现在在干校。”
我虽然不懂什么叫“干校 ”,但也隐约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晚,她断断续续地 ,跟我说了很多 。
说她北京的家,说她家那个种满了月季花的小院子,说她以前每天放学 ,都能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
她说,她从来没干过活,连针线都拿不好。
她说 ,她很害怕,怕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哭 ,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
“会回去的。”我听见自己说 ,“等……等政策变了,你们都能回去 。”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是真的。我只是觉得,那时候 ,我必须这么说。
她哭累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手里还攥着那双筷子,碗里的面 ,只吃了一半。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泪痕还挂在脸上。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念头 。
我想保护她。
不仅仅是因为队里的“分配 ” ,也不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
而是,当我看到她这样一个原本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在这里受苦受累 ,无依无靠的时候,我心里就堵得慌 。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
那碗红糖鸡蛋面,像是一把钥匙 ,打开了我们之间一直紧锁着的那扇门。
从那以后,她不再那么拘谨和沉默了。
她病好后,身体还是很虚弱 。我跟队里请了假,让她在家多休息几天。
那几天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我做木工活 。
看着我把一块块粗糙的木头 ,用刨子推得光滑如镜,用凿子刻出精巧的花纹。
“你的手,真巧。”她由衷地赞叹 。
我听了 ,心里美滋滋的,手上的活也干得更起劲了。
她会给我讲书上的故事,讲《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讲《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我没什么文化,听得一知半解,但很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 ,软软糯糯的,像南方的风 。
她还会教我认字。
她找来一根树枝,在院子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李卫国。
“李 ,木子李 。卫,保卫的卫。国,国家的国。”
我跟着她念 ,第一次觉得,我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也教她一些东西 。
我教她怎么分辨不同的木材 ,哪种是做房梁的料,哪种是打家具的材。
“你看这块椿木,纹理粗 ,但是结实,不容易变形,做柜子最好。这块槐木 ,质地硬,耐腐蚀,以前大户人家都用它做门槛 。 ”
我把爹教给我的那些口诀和经验,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她听得很认真 ,不像在听一个木匠讲木头,倒像是在听老师讲课。
我们的日子,就在这“你教我 ,我教你”中,慢慢地过着 。
屋子里的气氛,不再是冰冷的。
虽然我们还是一个睡炕上 ,一个睡地上。
但晚上,我们会隔着黑暗,聊上一会儿天 。
聊地里的庄稼 ,聊村里的闲事,聊她记忆里的北京城。
有时候,她会突然沉默下来。
我知道 ,她又想起那个叫许阳的人了 。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会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地疼。
但我什么也不说。
这是我答应她的。
我只是一个暂时的 、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屋檐下的邻居 。
我没有资格 ,也没有立场,去干涉她的思念。
我能做的,就是把炕烧得再热一点 ,让她在这个寒冷的异乡,能睡得安稳一些。
第三章 木匣子里的秘密
林晚秋有个小包袱,是她从北京带来的 。
那个包袱 ,她一直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白天她下地,就锁在我们的红漆木箱里。晚上睡觉,就放在自己枕头边 。
有一次 ,我半夜起来喝水,不小心碰到了炕沿。她“噌”地一下就惊醒了,整个人都坐了起来 ,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那个包袱,摸到了,才松了口气。
那反应,比护着自己的孩子还紧张 。
我心里好奇 ,但一直没问。我知道,那是她的世界,是她最后的念想 ,我不能去碰。
我注意到,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昏暗的煤油灯 ,从包袱里拿出几封信和一本书,翻来覆覆地看 。
信,我猜是那个叫许阳的人写来的。
那本书 ,没有封皮,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她看得很仔细 ,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书页上的某一行字,眼神里,有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温柔,又明亮 。
我知道,那光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这个村子。它属于北京,属于一个叫许阳的人,属于她回不去的过去。
秋收过后 ,农闲了下来 。
队上的木工房也没什么急活,我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待在家里。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一张小凳子打磨上漆 ,林晚秋在屋里整理东西。
突然,屋里传来“啪 ”的一声,接着是她一声短促的惊呼 。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 ,冲进屋里。
只见她蹲在地上,正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信件。那个她宝贝得不行的包袱,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撒了出来 。
还有那本没有封皮的书 ,也摔在地上,书页散开了。
她一边捡,一边掉眼泪 ,嘴里念叨着:“怎么就掉了……怎么就掉了……”
我走过去,想帮她。
“别动!”她突然抬头,很警惕地看着我 ,像一只护崽的母猫 。
我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她飞快地把信和书都拢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我的心,又被那哭声给揪住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 ,让她一个人待着 。
我知道,我摔坏的不是一个包袱,而是她整个精神寄托。那些信,那本书 ,是她和过去唯一的联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支柱 。
我坐在院子的木墩上,抽着旱烟 ,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不能把她送回北京,也不能变出那个许阳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手艺 ,给她那份珍贵的念想,安一个更妥当的家。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我爹压箱底的一块料子给翻了出来 。那是一块金丝楠木的老料 ,是他年轻时一个大户人家赏的,一直没舍得用。木料不大,但纹理细密 ,光泽温润,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我跟我爹说,我要用这块木头,给晚秋打个小匣子 ,搁信件用的 。
我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把他的那套宝贝工具,都拿了出来,擦得锃亮。
那几天 ,我没去木工房,一头扎进了自家的棚子里。
我画了图纸,改了又改。我想让那个匣子 ,不仅结实,还要好看 。
我用的是最精细的榫卯结构,整个匣子 ,不用一颗钉子。匣子的边角,我都打磨成圆润的弧度,摸上去温润光滑。
最费工夫的,是匣盖上的雕花 。
我想了很久 ,不知道该刻什么。龙凤呈祥太大,鸳鸯戏水又太俗,而且不合适。
后来 ,我想起了她跟我讲过的诗 。
她说她最喜欢的一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
我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但觉得这几个字听上去很美。
于是,我就在匣盖上,刻了一枝梅花 。几朵瘦硬的梅花 ,一轮朦胧的弯月。
我手艺算不上顶尖,但这枝梅花,却是我这辈子刻得最用心的一次。每一刀下去 ,都像是刻在我自己心上 。
匣子做好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把它里里外外擦拭干净,又上了一层清漆。阳光下,金丝楠木的纹理 ,像流动的水波,那枝梅花,也像是活了过来 ,在月下静静地散发着幽香。
我捧着匣子,走进屋里 。
林晚秋正在灯下缝补我的衣裳。她的针线活,还是那么笨拙 ,但一针一线,都很认真。
“给你的 。”我把匣子放在她面前的炕桌上。
她抬起头,看到那个匣子 ,愣住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抚摸着匣盖上的梅花 。
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好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以后,你的那些信和书 ,就放在这里面吧 。结实,也防潮。”我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匣子 ,眼眶慢慢地红了 。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那双总是带着忧郁和戒备的眼睛里 ,此刻,像是融化了的春水,清澈 ,又温暖。
“李卫国,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而不是客气又疏远的“李同志”,“谢谢你。”
这句“谢谢你 ”,和以前的任何一句,都不同。
以前的 ,是礼貌 。
这一次,是真心。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信和那本没有封皮的书 ,郑重地放进了木匣子里。
合上盖子的一瞬间,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安稳的笑容 。
从那天起 ,那个金丝楠木的匣子,就取代了小包袱,被她放在了枕边。
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好像因为这个匣子,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需要时刻防备的“丈夫”了 。
她开始关心我的生活。
她会问我,木工房里的活累不累。
她会提醒我 ,天冷了,多穿件衣裳 。
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默默地拿去洗干净,虽然洗得不如我娘干净 ,但晾干后,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木工房跟人掰手腕 ,不小心把腰给扭了。
回到家,疼得我龇牙咧嘴 。
她看见了,急得不行。又是给我敷热毛巾 ,又是给我捶背。
晚上,她坚持不让我睡地上了。
“你腰不好,地上凉气重 ,快上炕睡吧 。”她把我的被褥抱到炕上,铺在炕梢的位置。
那是我们“成亲 ”以来,第一次 ,睡在同一铺炕上。
虽然中间隔着能躺下两个人的距离,但我还是紧张得一夜没怎么睡好 。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 ,心里乱糟糟的。
我感觉,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 。
不是因为她是队里分给我的媳妇。
而是因为,她会给我讲我听不懂的诗 ,她会因为我送的一个木匣子而感动落泪,她会在我腰疼的时候,笨拙地给我捶背。
她让我这个只会跟木头打交道的粗人 ,心里有了一块地方,变得柔软起来 。
可我不敢多想。
我知道,她心里住着别人。那个木匣子里 ,锁着的,是她的整个世界 。
我只是个看门人。
第四章 远方来的信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不急不缓地流着。
转眼 ,就到了72年的夏天。
我和林晚秋,依旧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屋檐下延伸 。我们靠得很近,却始终没有交点。
村里人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相处模式。他们不再议论 ,只是偶尔看到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会露出善意的微笑 。
我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却也知道这事急不来,只能每天唉声叹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平静 ,有多么脆弱。
它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维系着这一切的,是林晚秋对那个叫许阳的人的等待 。
而那根线 ,随时都可能断。
那天,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给林晚秋的 ,来自北京 。
我接过信的时候,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那个许阳寄来的。
林晚秋看到信,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饿了很久的人 ,看到食物时才会有的光芒。
她接过信,说了声“谢谢”,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屋。
我站在院子里 ,听着屋里传来撕开信封的“刺啦 ”声,心里空落落的。
我给自己卷了根旱烟,蹲在屋檐下 ,一口一口地抽着 。烟雾缭绕,呛得我眼睛发酸。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一直没有动静。
这不正常 。
以前她收到信 ,总会看很久,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偷偷地笑。
今天,太安静了。
我掐灭了烟头 ,心里惴惴不安地推开了屋门 。
屋里的光线很暗。
林晚秋就坐在炕上,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那封信 ,掉在她的脚边,信纸皱成一团 。
“晚秋?”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没有反应。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
她像是被惊醒了一样 ,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空洞洞的,没有眼泪 ,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两口枯井 。
“卫国……”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子里挤出来的 ,“……他结婚了。 ”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 。
替她疼。
“他……他跟他们单位领导的女儿结婚了。”她像个木偶一样,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信里的内容 ,“他说……他说他也是没办法,是为了前途 。他说……让我别等他了,找个好人……嫁了。”
“好人……”她重复着这两个字 ,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比哭还难听。
“他让我嫁个好人…… ”
笑着笑着 ,她就哭了 。
不是那种嘤嘤的抽泣,而是嚎啕大哭。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希望,都哭出来。
我站在那里 ,手足无措 。
我想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走过去 ,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信纸。
信上的字,写得很漂亮,但内容 ,却像一把把刀子。
“……现实如此,望你理解……前途对我至关重要……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当是一场青春的梦吧……”
我把信纸叠好 ,放回信封,塞进了那个金丝楠木的匣子里 。
也许,这是它最后的归宿了。
林晚秋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就剩下压抑的 、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不喝 。
我给她做了饭,她不吃。
她就那么一直坐着,从中午,到黄昏 ,再到深夜。
像一棵被雷劈断了的树,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
我不敢离开,就坐在她旁边 ,陪着她。
夜深了,我怕她着凉,拿了件衣服 ,想给她披上。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忽然像疯了一样,抓起炕上的木匣子 ,就往地上狠狠地砸去!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她尖叫着,状若疯狂 。
那是我亲手做的匣子,用的是最坚固的榫卯结构。可是在她用尽全力的投掷下 ,还是“哐当 ”一声,摔在了地上。
匣子没散,但上面那枝我用心雕刻的梅花,被磕掉了一个角 。
我的心 ,也像是被磕掉了一个角。
她还不罢休,冲下炕,捡起匣子 ,又要砸第二次。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从她手里抢过匣子 ,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疯了!”我冲她吼道 。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
她被我吼得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把它还给我!我要砸了它!我要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她哭喊着 ,上来抢夺 。
“不能砸! ”我死死地抱着匣子,任凭她捶打我的后背,“这是你过去唯一的念想了!你把它砸了 ,烧了,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东西都不剩了!”
“我不要念想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得要!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晚秋 ,我知道你现在难受,比死还难受。可日子,还得过下去!那个男人 ,他不值得你这样!你把他忘了,但是你不能把你自己的过去也给忘了!那是你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说了这么一大通话。
她像是被我的话震住了 ,停止了挣扎,瘫软地坐在地上,又开始无声地流泪 。
我把木匣子重新放回炕上 ,然后蹲下身,看着她。
“哭吧,”我说 ,声音放缓和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就把这事儿忘了 。从明天起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
“……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她喃喃地说。
“怎么没意思?”我看着她,“你还年轻,你还有文化 。将来政策好了 ,你还能回城,还能考大学,还能当老师。你的人生 ,才刚刚开始。不能因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把自己给毁了。”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
那晚 ,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讲我小时候怎么跟我爹学手艺 ,被刨子磨一手泡 。讲我第一次自己打出一张桌子时,心里的高兴劲儿。讲我那些说不上媳妇的、又好气又好笑的经历。
我的故事,很平淡 ,很土气,没有她说的那些诗词歌赋那么美 。
但她听得很认真。
渐渐地,她的哭声停了。
天快亮的时候 ,她靠在炕头,睡着了 。
我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虽然憔悴但已经平静下来的脸 ,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最硬的那个坎,算是过去了。
虽然过程 ,惨烈了些 。
从那以后,林晚秋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看那个木匣子了,但也没有把它扔掉,只是把它放在了箱子底。
她话变得更少了 ,但眼神,却比以前多了一丝东西。
那是一种,在绝望之后 ,重新生出来的、坚韧的东西 。
她下地干活,比以前更卖力了。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肤也晒黑了。但她一声不吭 。
她开始主动跟我娘学做饭 ,学针线。虽然还是笨手笨脚,但她在很努力地,想融入这个家 ,融入这个村子。
我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
我们依然分被窝睡 ,依然很少有亲密的举动。
但我们,更像一家人了。
一种相依为命的 、亲人般的感觉,在我们之间,悄悄地生根发芽 。
第五章 泥泞里的手
秋风卷着落叶 ,一年中最忙碌的秋收时节到了。
村里男女老少,都像上了弦的陀螺,从天不亮一直忙到看不见人影。
那段时间 ,林晚秋像是憋着一股劲,干活比谁都拼命 。掰玉米、割谷子、刨花生,什么重活累活她都抢着干。
我知道 ,她想用这种方式,把心里的苦和痛,都随着汗水流出去。
我心疼她 ,劝她歇歇,她总说“没事,我扛得住 ”。
那倔强的样子 ,让人又敬佩,又难受 。
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秋收进入尾声的时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连着下了三天三夜 ,村口的小河,水位暴涨,浑黄的河水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咆哮着,眼看就要漫过河堤 。
村西头靠河的那几片地,刚收割完的玉米和花生还堆在地里 ,来不及运回来,要是被水淹了,全村人半年的口粮就得泡汤。
队长老叔敲着铜锣 ,在村里扯着嗓子喊:“所有劳力,都跟我上河堤!抢收粮食,保卫家园!”
我也扛着铁锹 ,跟着人群冲了出去。
雨下得太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
我回头看了一眼 ,叮嘱林晚秋:“雨太大了,你别出去了,在家待着。”
她点了点头 ,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跟着大伙儿到了河堤上,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
河水已经快要和堤坝平齐,卷着泥沙和枯枝 ,一个劲地往上涌。堤坝上,已经有几处出现了小小的管涌,正“咕嘟咕嘟 ”地往外冒水。
“快!堵口子!装沙袋!”队长老叔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
男人们脱了上衣 ,跳进冰冷的泥水里,挖土,装袋 ,再把沉重的沙袋扛到决口处。女人们也没闲着,在后面帮忙传递工具,递水递饭。
雨越下越大,风也刮得更猛了 ,吹得人站都站不稳。
我正埋头奋力地挥着铁锹,忽然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
我一回头,竟然是林晚秋。
她穿着蓑衣 ,戴着斗笠,浑身都湿透了,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 ,脸色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白。
“你怎么来了!”我急得冲她喊,“这里危险,快回去! ”
“我不!”她摇着头 ,眼神却异常坚定,“大家都在,我不能在家里待着 。”
说完 ,她就从旁边一个大娘手里,接过一个空麻袋,学着别人的样子,开始装泥土。
她力气小 ,一袋泥土装得歪歪扭扭,抱起来都费劲。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滑地往堤坝上送 。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 ,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心里又急又疼。
我想去帮她,可我这边也离不开人。
就在这时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西边那段要塌了! ”
我们都扭头望去,只见西边一段老旧的土堤,在河水的不断冲刷下 ,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泥土正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
而林晚秋,正好在那附近!
“晚秋!快跑!”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 ,抱着沙袋,想往安全的地方跑。
可是,脚下的泥地太滑了 。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 ,尖叫着,连人带沙袋,一起滚下了堤坝 ,滚进了汹涌的河水里!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都来不及想 ,我扔掉手里的铁锹,像一头疯了的豹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她落水的方向冲了过去。
“晚秋! ”
我纵身一跃 ,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湍急,泥沙俱下,根本睁不开眼睛 。我凭着感觉 ,拼命地往前游,一边游一边喊她的名字。
“林晚秋!林晚秋!”
终于,我在下游不远处,看到了她。她被一个漩涡卷住了 ,正在水里挣扎,眼看就要沉下去 。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游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 ,冰冷,无力。
我抓住她,想把她往岸边拖 。可是水流太急了 ,我们俩都被冲得往下游漂去。
我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肺里像着了火一样。
怀里的她,已经渐渐失去了意识 。
“卫国!抓住!”
岸上传来队长老叔的喊声。
我勉强睁开眼 ,看到一根粗大的绳子,被扔了过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绳子 ,把它死死地缠在自己和林晚秋的身上 。
岸上的人,齐心协力,把我们俩一点一点地,从死亡的边缘 ,拉了回来。
等我被拖上岸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顾不上自己 ,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林晚秋。
她躺在泥地里,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已经没有了呼吸 。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快!控水!做人工呼吸!”赤脚医生刘大爷冲了过来,大声喊道。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起来 ,控出肚子里的水 。
刘大爷跪在她身边,掰开她的嘴,对着她 ,开始做人工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在那一刻 ,变得无比漫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 ,在刘大爷不懈的努力下,林晚秋“咳 ”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泥水 ,然后,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活了!
我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泥地里 ,眼泪,混合着雨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
那一刻 ,我才真正明白。
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不仅仅是队里分给我的媳妇,不仅仅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邻居 ,也不仅仅是我同情和怜悯的对象 。
她,已经是我的命了。
如果她就这么没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想。
我们被送回了家 。
我娘烧了滚烫的姜汤 ,给我们俩灌下去。又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让我俩泡澡。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
林晚秋躺在炕上 ,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依然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
我娘坐在炕边 ,拉着她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好孩子,吓死我了 ,吓死我了……”
晚上,我娘不放心,非要在这屋陪着。
我把地铺让给了我娘,自己搬了个小板凳 ,坐在炕边守着 。
半夜,林晚秋醒了。
她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卫国……”她的声音 ,沙哑,虚弱 。
“我在。 ”我赶紧凑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 ,还是有些凉 。
“我……我以为我要死了。”她看着我,眼眶红了。
“胡说,有我在 ,你死不了。”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另一只手 ,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你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 ”
“你是我的媳妇,”我说 ,这句话,我说得理直气壮,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心虚 ,“我不救你,救谁?”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滴在枕头上 。
“李卫国, ”她轻声说,“你是个傻子。”
“嗯 ,我是个傻子。”我笑着说,“一个只认你这个媳妇的傻子 。 ”
那一刻,我们之间 ,所有的隔阂,所有的墙壁,都轰然倒塌。
那场暴雨,那场洪水 ,那场生与死的考验,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不确定。
剩下的 ,只有最真切的,相濡以沫的感情 。
我握着她的手,一夜未眠。
我知道 ,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第六章 炕头上的悄悄话
大雨过后,天放晴了 。
村子在洪水中保住了 ,但家家户户都像是被洗劫了一遍,院子里一片狼藉。
林晚秋大病了一场,在炕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地。
那半个月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她喝药,给她擦身,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 。
我娘把家里所有能滋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天天给她熬鸡汤,炖鱼汤。
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也都隔三差五地提着鸡蛋 、红薯来看她。
她们拉着林晚秋的手 ,一口一个“好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林晚秋的话依然不多,但她看人的眼神,变得柔和了 ,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她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北京知青了。
那场洪水,让她彻底成了我们村里的一份子 。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我照例准备在地上打地铺。
她忽然叫住了我 。
“卫国。”
“嗯? ”
“……炕上,不冷。”她低着头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脸颊却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
我愣住了,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默默地把地上的被褥,抱到了炕上 ,铺在了我之前睡的那个炕梢的位置。
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
但那晚,我却觉得 ,我们离得那么近。
近到,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发梢的清香。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的秋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
“卫国,”黑暗中,她忽然开口 ,“你……后悔吗? ”
“后悔啥?”
“后悔……娶了我。”她说,“娶了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会,还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的媳妇。 ”
我翻了个身 ,侧对着她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不后悔。”我说,说得斩钉截铁,“从队长老叔说把你分给我的那天起 ,我就没后悔过 。”
“可我……我以前对你那么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愧疚。
“你不是不好,你只是心里苦 。”我说,“我懂。”
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应该谢谢他 。 ”
我知道,她说的“他” ,是许阳。
“如果不是他那封信,我可能还活在梦里。如果不是那场洪水,我可能……永远也看不清 ,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 。”
我的心,被她的话烫得暖洋洋的。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以后 ,有我呢 。 ”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
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聊起了那个木匣子。
她说:“那个匣子 ,我不会再扔了。我要留着它 。它装着我的过去,也装着……你的心意。我要让它提醒我,我曾经有多傻 ,也提醒我,我现在有多幸福。”
听到“幸福 ”两个字,我的心 ,像是喝了蜜一样甜。
她又问我:“卫国,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
我一个土里刨食的木匠 ,能有什么梦想?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用我这双手 ,打出一套最好的家具,比城里百货大楼卖的还好。然后,把我爹的手艺,传下去。”
“还有呢? ”
“还有……”我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还有,就是想让你,跟我 ,跟我娘,好好地过日子 。不受冻,不挨饿 ,每天都能笑一笑。”
我的梦想,就是这么朴素,这么简单。
她听完 ,久久没有说话 。
我以为她睡着了。
可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 ,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 ,很软 。
我的手,很大,很粗糙 ,满是老茧。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握着手。
没有再说话 ,但彼此的心意,却都明白了 。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虽然还没有夫妻之实 ,但心里,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白天,我们一起下地 ,一起干活。
晚上,我们躺在同一铺炕上,聊着家常 。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温暖。
我开始攒钱 ,攒木料。
我想亲手为她,为我们这个家,打一套全新的家具 。
我要打一个大衣柜 ,让她漂亮的衣服有地方放。
我要打一个梳妆台,让她每天都能对着镜子梳头。
我还要打一张又大又结实的床,取代这铺老旧的火炕 。
这是我 ,一个木匠,能给她最好的承诺。
林晚秋也变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多了起来 。
她开始主动和村里的婶子大娘们说笑 ,还跟着她们学纳鞋底,学腌咸菜。
她还把知青点的几个年轻人组织起来,办了一个扫盲班 ,教村里不识字的孩子和大人认字、算术。
她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给孩子们讲课的样子,浑身都散发着光 。
那是一种自信的 、从容的光。
我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柔弱的林妹妹了。
她成了我们村里 ,最受人尊敬的林老师 。
看着她,我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
我觉得,我李卫国这辈子 ,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天晚上,答应了她的请求。
也正因为那份尊重 ,才换来了今天这份,沉甸甸的幸福 。
第七章 春风又绿江南岸
时间一晃,就到了1977年。
这几年 ,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考恢复了 。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沉寂了多年的知青群体中炸响。
那些曾经以为要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年轻人 ,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我们村的知青点,一下子就沸腾了 。
大家到处找课本,找复习资料,没日没夜地苦读 ,希望能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林晚秋,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她这几年一直没有丢下书本 。她教孩子们读书 ,自己也在不断地学习。
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我知道 ,她心里那只渴望飞翔的鸟儿,被重新唤醒了。
我心里,是又为她高兴 ,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
我高兴的是,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回到她真正属于的世界。
我失落的是,我害怕,她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北京 ,和我们这个小山村,终究是两个世界 。
我李卫国,只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渡口。她在这里歇了歇脚 ,现在,她要重新起航了。
我把这份复杂的心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
我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 ,而是尽我所能地支持她。
我把家里的活都包了,不让她干一点粗活,让她能安心复习。
我知道她晚上看书费眼睛 ,就托人从县城里,买回来更亮的“马灯 ”,还想办法弄到了最好的煤油 。
晚上 ,她挑灯夜读,我就在旁边,默默地给她削铅笔,或者给她做点夜宵。
她看书累了 ,我就陪她到院子里走走,跟她说说话。
“要是考上了,你想去哪个大学?”我问她 。
“我想考北师大 ,”她说,眼睛里充满了向往,“我想当一名真正的老师。 ”
“好 ,一定能考上。”我给她鼓劲。
那段时间,她瘦了很多,但也精神了很多 。
终于 ,到了考试那天。
我用自行车,载着她,骑了三十多里的山路 ,到县城去考试。
把她送进考场,我没有回家,就守在考场外面 。
看着那些和她一样,脸上写满紧张和期盼的考生 ,我心里默默地祈祷。
祈祷她能考出好成绩,祈祷她能得偿所愿。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敢去想 。
成绩出来的那天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林晚秋,考上了。
而且,是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 ,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了 。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我们家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队长老叔,村里的乡亲 ,知青点的朋友,都来向她道贺。
林晚秋拿着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录取通知书 ,哭了 。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她,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心里 ,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涩涩的。
送别的日子 ,很快就到了 。
我帮她收拾行李。
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她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书本。
那个金丝楠木的匣子 ,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行李箱 。
临走的前一晚,我们俩坐在炕上,相对无言。
屋子里的气氛 ,有些沉重。
“卫国,”她先开了口,“我……”
“别说了 , ”我打断了她,挤出一个笑容,“我都明白 。到了北京,好好学习。家里有我 ,你不用担心。”
我从炕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 。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 ,你拿着,在外面用得着。”
她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 ,眼圈红了。
“卫国,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 ”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
“我去干啥?”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泥腿子 ,大字不识几个,去了北京,不是给你丢人吗?”
“不是的! ”她急了 ,抓住了我的手,“你可以继续做木匠活,北京的木匠,比这儿挣得多。我们可以……”
“晚秋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的心意,我领了 。但是 ,我不属于那里。 ”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的根,在这里。我爹娘在这里 ,我的手艺也在这里 。我离了这片黄土地,就不是李卫国了。”
“那你……”
“我等你。 ”我说,“你读几年大学 ,我就等你几年 。等你毕业了,你要是想回来,这个家 ,永远是你的家。你要是……不想回来了,想留在北京,你就给我来封信。我……我就给你写休书,绝不耽误你 。”
我说这话的时候 ,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爱她,所以,我希望她能飞得更高 ,更远 。哪怕她的天空里,以后没有我。
林晚秋再也忍不住了,扑进我怀里 ,放声大哭。
“李卫国,你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任凭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胸膛。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分开睡 。
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紧紧地依偎在我怀里。
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温度。
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时光 ,都刻进对方的生命里 。
天亮了。
我用自行车,载着她,送她去镇上坐长途汽车。
我娘也跟着 ,一路抹着眼泪 。
车来了。
她提着行李,一步三回头。
“卫我……我走了 。”
“嗯,路上小心。 ”
她上了车 ,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把窗户打开。
车子缓缓开动了 。
她把头伸出窗外,冲我大喊:“李卫国!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我!”
我站在原地 ,用力地挥着手,直到汽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 ,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我只知道,我的心 ,跟着那辆车,一起走了 。
第八章 木香满园春意浓
林晚秋走了,整个家 ,好像一下子就空了。
我娘整天唉声叹气,念叨着“也不知道晚秋在北京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我嘴上安慰我娘 ,说她是去上大学,是好事 。可我自己心里,也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每天晚上 ,躺在那铺熟悉的火炕上,身边少了一个人,连空气都觉得冷清。
我把所有的精力 ,都投入到了我的木工活里 。
我开始打那套我早就想好的家具。
我用的是最好的料子,最精细的做工。每一个榫卯,我都反复校对;每一个雕花,我都用心打磨 。
仿佛只有这样 ,我才能把对她的思念,一点一点地,融进这些木头里。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说我媳妇都考上大学 ,变成凤凰飞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还在这里傻乎乎地给她准备嫁妆 。
我听了 ,也不反驳,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这不仅仅是一套家具,这是我的念想 ,是我的承诺。
日子,就在这“叮叮当当 ”的敲打声中,一天天过去 。
林晚秋的信 ,每周都会准时寄到。
她在信里,跟我讲大学里的新鲜事,讲北京城的变化,讲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说 ,她很想家,想我,想我娘 。
她说 ,等放寒假了,她就回来看我们。
每一封信,我都像宝贝一样 ,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地收进那个金丝楠木的匣子里。
那个匣子,曾经装着她的过去 。
现在 ,它装着我们的未来。
寒假,她真的回来了。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半天的汽车 。
当我看到她出现在村口时 ,我几乎不敢认了。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围着白色的围巾,头发也烫成了时髦的卷发。
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 ,完全不一样了 。
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女知青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自信美丽的城里姑娘。
我看着自己身上满是木屑的旧棉袄,脚上沾满泥土的棉鞋 ,第一次,感到了自卑。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可她一看到我 ,就扔下行李,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奔过来 ,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 。
“卫国!我回来了!”
她身上,带着北京城的风,也带着我熟悉的、淡淡的清香。
那一刻 ,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她还是我的晚秋 。
那个冬天,是我们成亲以来,最幸福的一个冬天。
我打的那套新家具 ,也正好完工了。
大红的漆,描着金边,龙凤呈祥的图案 ,喜庆又气派 。
她围着那套家具,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眼睛里闪着光。
“卫国,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家具。”
除夕夜 ,我们一家人,围着新桌子,吃着热腾腾的饺子 。
窗外 ,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屋里,是温暖的灯光和我们的笑声。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正给我娘夹菜的林晚秋,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
这就是家。
这就是我想要的 ,一辈子的日子。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她又要回学校了。
这一次,送别的时候 ,我们没有了上次的伤感 。
“等我, ”她说,“等我毕业了 ,我就回来。”
“我信你。”我说 。
时间,过得飞快。
四年后,林晚秋大学毕业了。
她有很多选择 ,可以留在北京的大学当老师,可以进政府机关,可以去出版社 。
她的同学 ,几乎都留在了大城市。
可她,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回来了 。
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她放弃了北京户口,放弃了优渥的工作,只为了一个承诺。
她回来那天 ,我正在院子里教一个徒弟拉锯 。
看到她背着行李,俏生生地站在门口,笑着对我说:“李卫国 ,我回来了,来当你的媳妇。 ”
我手里的锯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的徒弟 ,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这个画儿里走出来一样的人。
我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后来,林晚秋成了我们乡中学的正式老师。
她把北京先进的教学理念带了回来 ,我们乡的教学质量,一年一个台阶 。好几个她教过的学生,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
而我 ,也成了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木匠。
我的手艺,加上她从书上看到的新颖设计,我们家的家具 ,成了最抢手的货 。
我开了个小小的家具作坊,收了几个徒弟,把爹传给我的手艺 ,发扬光大了。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像我,从小就喜欢跟木头打交道 ,对榫卯结构有着天生的敏感 。
女儿像她,聪明,爱读书 ,立志要当一个比妈妈还优秀的人民教师。
天气好的时候,晚秋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看我干活。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
她会给我念报纸,给我讲新闻。
我呢 ,就会跟她讲,今天这块木料,纹理有多漂亮 ,将来做成桌子,一定很好看。
有时候,她会笑着问我:“卫国 ,你这辈子,后悔过吗?”
我会放下手里的工具,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 ,却依旧温暖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我李卫国这辈子,最不后悔的 ,就是71年,生产队分给我一个北京来的女知青。 ”
我的媳妇,我的爱人 ,我的林老师 。
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木料。
我用了一生的时间 ,把她,也把我,雕刻成了最幸福的模样。
本文来自作者[驰宁]投稿,不代表视听号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cn.stddy.com/keji/202510-52872.html
评论列表(4条)
我是视听号的签约作者“驰宁”!
希望本篇文章《71年生产队分给我一个北京女知青,洞房夜,她哭着求我办一件事》能对你有所帮助!
本站[视听号]内容主要涵盖:国足,欧洲杯,世界杯,篮球,欧冠,亚冠,英超,足球,综合体育
本文概览:那年我二十八,在村里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不是我人长得磕碜,也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传给我的这手艺,不说青出于蓝,至少没给他老人家丢脸。靠着给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