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张皱成手风琴的明细表摊在小窗前,玻璃后面的小姑娘咬着笔帽看了两眼 ,就像看一张陌生的命理盘 。
她把笔咔的一声放到桌上,说,报不下来的 ,按制度只给你补贴,二百五。
我好像听到了后面一串轻微的笑,哪儿来的笑,我不知道 ,可能是我的错觉,也可能是饮水机的气泡冒出来碰了塑料桶。
“我垫了五千一, ”我说 ,声音不大,“不是项目打头阵要现场嘛,酒店、车费 、材料、临时租场地 ,客户那边还指名要你们开具的协议 。”
她低头翻页,纸边蹭到指甲油,掉了一小片红。
“酒店超过标准 ,打车没有行程截图,临时租场地没有盖章的合同,客户餐饮没有陪同名单 ,”她像念课文,“补贴二百五,按天算。 ”
“就二百五?”我重复了一遍。
“嗯,”她看我 ,“这个月你是第二个问的,大家都一样 。”
我盯着玻璃柜台沿的一小段裂纹,里面像有风 ,冷得很规矩。
我把纸慢慢收好,连同那些褪了色的票据和贴着胶的发票,塞进了文件袋。
我说 ,行 。
她怔了一下,以为我会吵。
我没吵。
我走出去的时候,财务室那股碳粉和潮柜的混气又钻进鼻子里 ,夏天了,楼道顶上的风口把热风往下压,压得人脑子发胀 。
走到茶水间 ,隔壁技术的强子把杯子洗得丁零当啷,他把水倒得很满,冒着白气。
“报下来了? ”强子问。
“报了,”我说 ,“二百五 。”
“二百……我操, ”他差点把水撒出来,“你那边不是说项目优先吗?”
“嗯 ,说是说,”我拿起纸杯,看着里面那点温水发呆 ,“没事。 ”
“你就这么算了?”他把杯子举起来闻了闻,“有味儿,还是我杯子的问题。”
我笑了一下 ,没接他的话 。
算了不算了这个事,我心里也没个谱。
回工位,窗外正对着天桥 ,桥下亮着一块LED屏,周一,广告还是那支微笑的牙膏,牙齿白得一尘不染 ,我看得眼睛疼。
工作群弹了十几条消息,项目经理小吴在群里@所有人,说本周客户那边推进有新的要求 ,希望大家重视,尤其是外勤协助需求可能增加。
“外勤 ”两个字像钉子,同事们你一句我一句 ,都是空话,都是懂的那种 。
我敲了个“收到”,就去做该做的事 ,把今天的日报先写了,把刚才财务小窗那段默默删掉。
想写,又觉得写了也被当成情绪。
老板不喜欢情绪 ,老板喜欢结果,最好是数字,干净利落 。
我掏手机看余额,屏幕上那几行数字跟潮水倒退一样 ,露出一些湿漉漉的石头,醜陋,也真实。
房租月底要交 ,女朋友说周末一起去看她的朋友,他们家做甜点的,我答应了 ,说我请。
我盯着手机一点一点擦,屏幕上有细小的划痕,像在人脸上抓的一道 。
我工作三年 ,换过两家公司,爸妈常说,你不喝酒不抽烟 ,怎么总是干这种让人着急的工作。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有时候我觉得这个行业像一个跑步机,站上去,你不跑也被带着走 ,而走起来,又不知方向。
晚上加班,加到十点 ,楼下的小吃摊收了大半,只剩下豆花的摊点还亮着灯 。
我没吃,回去路上买了一袋牛奶 ,坐到公交车最后一排,车里空空,司机哼着不知名的歌。
手机震 ,女朋友发了个表情,是一只猫,猫躺在地上翻肚皮 ,她说,今天你又到这么晚。
我回,事情多一点 。
她又发,周末那个甜品店能不能改个时间?我朋友临时加班了。
我打字 ,行,改。
后来又想说点什么,打了删 ,删了打,像一个想掉又没掉下去的喷嚏,憋得人胸口发痒。
车停在我们小区外铁门边 ,我下车时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把他的脸切成两块,上半块模糊 ,下半块在笑 。
他可能也觉得我像一个常年加班的人,不确定的眼神,不确定的步子。
回到家 ,屋里还热着,小风扇在书桌上晃,其实也就吹个心理安慰。
我把发票袋子压在书堆底下,压得平平的 ,像把一口气压回喉咙里 。
睡了一觉,不沉,梦里走台阶 ,永远没有尽头,醒来后后脑勺有点疼。
第二天起床,我把昨天写好的日报又看了一遍 ,删了两个“推进”,换成了“对齐 ”,听起来更像是我们公司的话。
到了公司 ,上午十点,老板拉了个小会,十分钟那种 。
他笑得很淡 ,说,我们要重视制度,也要重视效率,财务那边最近收紧了 ,大家理解一下,出差务必先申请,先审批后发生 ,如果真的赶不及,就在群里说一声。
他说话的节奏好像拨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打过去 ,心里有数,也让你有数。
“另外,外勤需求可能会更多 ,”他扫了一眼我,有意无意,“大家辛苦一下 。”
我点了点头 ,心里想,我知道你知道我们都知道。
会一散,组里的莉莉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说 ,听说你报销只报了二百五?
她的声音不算小,大半个开放区都听见了。
我说,嗯 。
她“啧”了一声 ,涂了两回口红,拿着小镜子看了看,又不满意 ,叹了口气。
“你不吵一下? ”她说,“你看隔壁组的小赵,昨天在财务窗口站了一个小时 ,最后多少也给他多报了点。”
“他报的是什么?”
“他那是老板派的,你这次是你自己先去的吧? ”
“项目说要抢时间,”我说 ,“现场看才知道坑在哪儿。”
“那你现在知道坑在哪儿了, ”她抬了抬眉,像一只看破的猫,“坑在财务窗口 。”
我笑了笑 ,没有辩解。
中午食堂排队,我端着一个小份米饭,一块红烧肉两片青菜 ,旁边技术的小孟一直在打王者,手指头飞快,他嘴里嘟囔 ,我们经济很难,经济真的很难。
不是在说国家,是在说他们部门的预算被锁了 。
下午一点半 ,一个叫“外出任务登记”的群活起来了。
HR小同说,公司临时接到客户B市的需求,需要有人明天一早出发 ,预计三天,差旅标准见附件。
她把附件发了,大家点开看,差旅标准不是标准 ,而是板子,板子上一个个钉子,钉子就写着:住宿不超过XXX ,打车不超过XX公里必须公交地铁,与客户谈判餐请必须有N人以上等细则 。
我敲了两次屏幕又放下,心里想 ,还是别了吧。
群里冷了一会儿,HR又发了一条,说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发了几个“我在外地 ”、“家里有事”的贴纸,稳稳地躲开 。
小吴直接艾特我,说 ,老丁,看看你方便吗?
我摁住键盘,手指悬空了几秒钟,落下一句:这次能不能先做预付款?
群里安静了一会儿。
HR发了个笑脸 ,说,公司制度没有预付款这项。
小吴发了一个“理解”的表情,说 ,我们这边先协调一下 。
我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漏水修过的痕,圆的 ,像一个有皱纹的饼。
两分钟后,小吴给我打电话,直接说 ,老丁,你看,客户那边真急 ,拿下这个对我们重要。
我说,我不说不去,但你得把差旅的事说清楚,上次五千一报二百五 ,我现在卡里也就那个数,真没法再垫。
他沉了一下,说 ,理解,但现在真没这个口子,你看这样 ,你先去,回来我帮你推动 。
“推动我信你,可现在钱呢? ”我说 ,“我真的没法。”
那头静了一下,办公室的噪音从电话里传出来,键盘敲击 、椅子挪动、有人咳嗽。
“那你给我半小时 ,我去找老板 。”他挂了电话。
半小时内我去上了次厕所,洗手台边有人在刷牙,嘴里都是泡沫,我突然想笑 ,一堆大人,中午在公司的洗手间刷牙,认真得像要去相亲。
回到工位 ,电话响了,小吴说,老板说 ,先不用你去了,我们再看看 。
“行,”我说 ,“你们看。 ”
群里HR又发了一条,外勤任务继续挂着,谁有空接一下。
两个小时过去 ,群里改了个名,叫“外出任务登记(二)” 。
晚上快下班,群里又改,变“三”。
我暗暗觉得有点好笑 ,又胃里抽了一下,酸。
我没有喜大普奔的那种幸灾乐祸,我只是觉得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滑稽,同时又疼 。
七点多,主管兰姐走回开放区 ,手里还拿着一个星巴克的纸杯,上面的墨迹用水摸花了。
“都还在啊, ”她慢慢走 ,说,“这次B市我们都没去上,是吧?”
没人说话 ,鼠标光标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像集体在装死。
她停在我椅子旁边,“小丁。”
我抬头,她看了我半秒 ,说,“你那个报销我知道了,老板知道 。 ”
我嗯了一声。
“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 ,”她把杯子扣在我桌上,投射出一个圆,“公司这段时间确实紧 ,一些制度收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大家都一样。”
“嗯 。 ”
“不过你那个 ,不是让你吃亏就算了,”她停一下,“回头你写一个复盘 ,把你这次外出整个流程写清楚,什么时间,什么决策,为什么现场必须去 ,成本是多少,收益是多少,风险在哪里 ,把这些写清楚了,我们拿这个去做制度优化。”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不偏不倚 ,像在给我投球,她希望我接住。
“可以, ”我说 ,“我今晚写 。”
“还有,”她笑一下,“你也别跟财务吵 ,他们真没权,都是制度压着,他们做事也难。”
“我没吵, ”我说 ,“我只是心疼我卡里的钱。”
她笑,点头,走开了 。
我心里有点缓。
晚上回家 ,我拿出电脑,把复盘写得很细,细到阿姨打扫门口地垫的时间 ,细到我给客户送的那罐茶叶牌子,细到我在火车上坐的座位靠窗还是靠过道。
写的时候我停了几回,去阳台看楼下 ,楼下有人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走来走去,脚步烦躁,语速快 ,我听不清,但我知道,那不是爱情,是工作 。
我把复盘发给了兰姐 ,小吴,抄送了老板。
凌晨一点,我躺在床上 ,心里没太多起伏,像一面终于不再被风拍的帘子。
第二天一早,群里消息又多了起来。
外出任务还没人接 ,HR明面上也急了,连发三个“紧急” 。
有人私聊我,说 ,你这么硬的?
我说,我没硬,我只是没钱。
他发了个笑哭的表情 ,说,你这话一针见血。
中午,老板开了一个稍微正式一点的会,把几个组长叫进会议室 ,我们组的人也算半个 。
老板脸色还是那样,白,不多血色 ,但眼睛明亮。
“最近出差的事大家都有情况, ”他开门见山,“制度不是一朝一夕能改 ,但我们可以先调整流程。以后项目确实需要外出,先做简单的审批,批准了 ,就由行政去订票与酒店,或者发购票码,尽量减少大家的垫付 。”
我看了一眼小吴 ,他松了一口气,肩膀沉下去一点点。
老板继续说,“另外,出差必须简单说清楚目的、结果与风险在哪里 ,回来的复盘要写,不是为了批评谁,是为了认清我们到底有用没用。”
他说完 ,扫了一圈,“还有一个事情,我们不希望在走廊里听到抱怨的声音 ,抱怨没有用 。 ”
我点头,心里想,抱怨没有用 ,但说出真实有用。
会后,HR发了一个新流程图,颜色鲜艳 ,红、绿 、蓝三种箭头绕成一朵花。
群里这时有个消息弹出来,是业务A说,他可以去B市 。
HR立刻回了一个大拇指。
我平静地看着一切,就像看一个机器终于吱吱嘎嘎地动起来。
小吴走到我旁边 ,说,复盘写得很好,老板看过了 ,说让行政先按那个方向试一试。
“嗯,”我说,“希望它不要只是一个好看的文档 。”
“不会的 , ”他笑了,“你这次算是提了个醒。”
“我不是要立功,”我说 ,“我只是想活得稍微体面一点。 ”
他点头,明白 。
下午我继续干我的活,切数据 ,写需求,电话里安抚客户的抱怨,像一个把砖头一个个码齐的工人,流汗 ,骂两句,又码。
晚上七点,女朋友问我 ,要不要一起去看她朋友家那家甜品店。
我说,今天不行,明天吧 。
她问 ,你这段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打了一堆字又删了,最后发了一句,我没事。
她回了一个OK 。
我知道她在学会不问了 ,这是可怕的。
晚上,我妈打电话,说邻居老陈手术做完了 ,说你忙的话周末就别回来,家里没事。
我问她,你身体怎么样 。
她说,她好着呢 ,一边说一边咳嗽,我能闻到电话那头的油烟味,荤了点 ,老房子就是这样,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说,我给你买个新的抽油烟机。
她说 ,省省吧,现在一抽油烟机都成几千,钱是红的 ,可惜。
我笑,说,红的好看 。
她笑了倒是真的开心 ,说,就你滑嘴。
挂了电话,我坐了一会儿,打开一个文档 ,里面有我最近每月花销,红色的一列写着“垫付”,数字像一个长长的伤疤。
第二天 ,B市那边的同行发了一张自拍,是业务A在机场的照片,他举着一杯咖啡 ,笑得比机场的灯都亮 。
群里一片夸他“辛苦”,他回了一句“为公司做点事”。
这句子挺好,其实也挺难。
下午 ,行政把一张公司虚拟卡的截图发给了他,说订酒店用这个 。
我心里一动,那张卡可能就是我的复盘催出来的 ,却不是给我的。
这也正常,谁先用,跟谁催的不一定成正比,这就是现实。
我没有酸 ,只是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方向,不是谁的、是谁先自救的问题 ,是大家以后不用每次心里打鼓的问题 。
这一点,足够了。
中午去食堂,我点了个面 ,酸辣面,辣油漂在面上,一层亮亮的红。
我第一口下去 ,就被辣到,眼泪出来一点点 。
旁边的人看我,说 ,这么辣?
我说,不辣,是开心。
他“呃 ”了一声,捧着盒饭走了。
晚上 ,兰姐给我发了个消息,问我,这周占用你一个晚上 ,我们内部聊聊制度。
我回了一个“好” 。
会议那天,我们几个坐在会议室,灯偏黄 ,墙上贴着之前的OKR,还有没擦干净的白板笔痕。
我说了几个例子,也说了我的认知不足 ,兰姐点头,小吴插话,强子提了一句“谁来出差就该谁来责权对等” ,HR说了现实的难处。
这个会没有吵,没有高声,只是像一家人吃饭,谁想吃什么夹一点 ,谁吃不下就放回去 。
最后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出差类支出能走公司信用预付的走信用预付,实在临时也保证48小时内报销通过 ,超标准必须事前说明,一旦回头验证有效果,适度放宽。
我在纸上圈了两个字 ,有效。
我说,我最讨厌的是做无效的事情 。
兰姐笑,说 ,都一样。
会后,我站在楼门口抽了口风,外面的风是湿的 ,从四环那边一路吹过来,带着点汽油味,又有点花的味道,有点像“活着 ”的味道。
第三周 ,公司忽然又忙起来了,忙到每天都有人在群里问“谁能代我会”,忙到连水都忘了喝 。
B市的事情 ,业务A他们回来之后,复盘写了两页半,重点写了客户方一个关键人的转向 ,说这次去的意义特别大。
我们组开会时,他插了几句,说他们订车订酒店都顺了 ,行政介入就是不一样。
“你下次还去不去?”有人问 。
“去,当然去, ”他笑 ,“至少不用自己掏钱。”
这话是真实的,掏不掏钱这事,不只是钱,是尊严感。
到了月底 ,我收到一条短信,工资已发。
往上一看,报销打款也到了 ,不是那二百五,是上次卡着的一部分,像晚了几天来的雨 。
我点开看 ,又收到一条,来自财务小窗那位姑娘,她说 ,你上次的材料,我们重新看了一遍,有些项目不能报 ,有些我们帮你争取了一下,中午把新的明细给你你看一下。
我回了一个谢谢。
她下一句说,没事,这次很多人都在改流程 ,大家都辛苦 。
我看着那句话,忽然觉得财务那边的玻璃之前可能挡住了我的眼。
不是他们故意挡,是我懒得走到玻璃另一边去看一眼。
中午去财务 ,我敲窗,那个姑娘放下笔,看了我一眼 ,笑了笑 。
她说,这次你写的复盘他们夸了,说你的写法和内容都挺细 ,我心里想,不就是复盘嘛,于是就给你多争取了一点。
我说 ,那真的谢谢你。
她摆摆手,说,我们不靠谢谢,靠制度 ,你也别夸我们了,我们其实也很废,哈哈 。
她笑得真的醉了点 ,我也笑了。
回去的路上,我碰到强子,他拎着一瓶可乐 ,步子快,说,今晚去踢球 ,去不去?
我说,我腿短,不去。
他啧一声 ,说,那你去坐坐,也算是出差的奖励 。
我们在球场边坐了一个小时,风大 ,球砸到护栏的声音像敲鼓,场上一帮人喊来喊去,也没什么文明话 ,我反倒觉得亲切。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爸。
他年轻的时候开出租,风里来雨里去 ,回到家就说,你妈给我买的手套有用,这冬天不冷。
亲戚来吃饭 ,他把手套挂在椅背上,像是挂了一个战功章 。
那时我们穷,东西都少 ,少到一瓶饮料我和他要分一半,他还要给我多一点。
我长大了,换了两个工作,慢慢觉得 ,自己不想再把尊严随手挂在椅背上当装饰了。
不是说要把尊严做成石头砸人,是想它能像手套一样,真有用 。
第四周 ,又有一个外出任务。
群里挂了一波,半小时就有人接了。
这次没人再扯皮了,问清楚流程 ,行政把卡号发过去,订好了酒店,给了一个落地联系人 。
人敲定后 ,大家各忙各的,群里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看了一眼,心里很踏实 ,像冬天贴在暖气片上的那种踏实。
老板在周会上说了一小段,大家这段时间辛苦,制度调整不是为了把某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是为了把大家的日子过成正常的样子 。
他说这话时 ,看了我一眼,我不确定那眼神是不是对我说的。
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在往好的地方走。
一个月后 ,我妈突然给我发了一个视频,是家里的锅在冒气,蒸笼上的布被蒸汽鼓起来 ,她说,她今天包了二十个菜团子,让我周末回来吃 。
我说好。
周末回去 ,火车站里人多,但秩序很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成排的树,树影像用铅笔擦过一样灰。
到家时,爸正在阳台上擦他那辆小电驴,颜色从新到旧已经换了三个阶段 ,但他擦得很认真,觉得越擦越新。
我们吃饭,菜团子比我记忆里的还要香 ,米酒酸甜,喝完脸热 。
我跟他们说起了公司的事,说我们现在出差可以预付 ,报销也快了。
他们没太懂那个流程,但听懂了我的语气。
我妈说,那你下次就别在外面吃盖饭了 ,不卫生 。
我说,嗯。
我爸说,别老看手机 ,你总看手机,眼睛会坏,晚上做梦就全是那个乱七八糟的字了。
我笑,说 ,哎 。
饭后我去楼下溜达,碰到老邻居,他看我穿着还算体面 ,说,小丁混得不错吧。
我说,一般。
他拍我肩 ,说,一般就是最好,别贪太多 ,活着就行 。
我点头,觉得这话还有道理。
工作上的日子如果只是一般,其实挺好 ,起码你不用每天在玻璃前面吵架。
那天晚上回市里,我在火车上看了一篇文章,说大多数人的幸福就是不被打扰 。
我想,是。
过了两个星期 ,又一个任务传了一圈。
这次没过五分钟,HR在群里说,已经安排好人。
我看了看那人的名字 ,是一个刚来的小年轻 。
我私聊他,问他,准备怎么样。
他说 ,紧张,但还好,反正机票酒店都弄好了 ,到了我就照着流程走。
我笑,说,别怕 ,出了什么事情,群里喊,大家在 。
他说,嗯!谢谢哥!
“哥”这个字像一颗糖 ,含在嘴里,甜的,热的。
那段时间 ,公司的氛围也略好一点,大家不再用抱怨来对齐,而用笑话。
我们的笑话不高级 ,都是一些上厕所的、开会的 、打卡的段子 。
但笑了,空气通透一点。
又有一天,我收到了财务姑娘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张办公室的照片,说,今天换了一个新的绿萝 ,给自己添点绿意。
我点了个赞 。
她私聊我,说,上次谢谢你没在窗前吵。
我说,不是我修养好 ,是我胆子小。
她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说,嘿 。
其实我知道 ,她应该是理解——我们都在制度里,不能拿刀砍它,只能拿针扎它 ,慢慢扎,扎到它会动,会痛 ,会反应。
后来又过了一段,有人说我在会议上比较“敢说 ”,我笑说 ,不是敢,是我怕自己再不说就憋坏了。
说,并不是为了谁的掌声,是为了以后不用再在玻璃窗口那儿把自己的脸烤得发烫。
我很久很久之后 ,又去过那个小窗 。
我去不是报销,是去问票据入账标准,给一个新来的同事答疑。
玻璃还是那块玻璃 ,裂纹还在,只是裂纹旁边多了一条贴纸,写着“微笑服务”。
小姑娘换成了另一个 ,她的指甲是蓝色的,像日历上的周三 。
我笑着,问她 ,这个事项应该怎么准备。
她说,你写一个简单的目的,附上审批截图 ,然后……她讲得很顺,像练习过很多遍。
我突然觉得,这就够了 。
不是天翻地覆,但地上那块石头翻了一下 ,下面爬出来的蚂蚁不再被压着。
我这几年,看过很多人从一个公司离开,也看过很多制度从一个Excel走到另一个Excel ,它们都不擅长照顾人,所以需要我们把“人”的东西硬塞进去一点。
塞一点,不至于撑破 ,但能让它看见我们 。
这件事之后,老板真的找我谈过一次。
他没有空泛地夸奖,只说 ,你那次没吵很不容易。
我说,我是怕吵,我吵不过财务 。
他笑 ,说,不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希望大家靠吵来处理问题 ,吵不出制度,吵出的是怨。
我点头,说 ,是。
他又说了一句,小丁,我们在公司里 ,很多时候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对,但你做了一个对的方向,这个很难得 。
我没说话 ,点头。
他说,走吧,今天早点回去。
我说 ,好 。
那天我顺路去了甜品店,女朋友的朋友不在,店里只有一个实习生,对我笑 ,问想吃什么。
我看了一圈,都是甜的,甜得发光。
我点了一个不那么甜的 ,包装严谨,拿在手里一会就有温度 。
我给女朋友发了张照片,说 ,买到了,味道还行。
她回了一个亲亲的表情。
从店里出来,天一下子下起小雨 ,那种夏末早秋的雨,细且急,打在地上也不响 。
我没有躲 ,走得很慢,路边的梧桐叶子落了几片,踩上去软,像踩在一张很旧的毛巾上。
走到路口 ,我看到公交车进站,司机的脸模糊,车灯在雨水里持久地亮着。
我想起我在玻璃窗那边说的那句“行 ”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行”是一种忍受,现在回头看,它是一种起点 。
不是忍 ,是一种要把事情走到“行”的开始。
回家以后,我把那张报销明细单翻出来,重新压进那堆书底下。
我知道它会慢慢被忘记 ,纸上的字会被挤到书脊里,但它像一个钉子,钉在我的记忆里。
我对自己说 ,下次如果再有人问我,出差垫了五千一只报二百五怎么办?
我会说,别吵,我们先把流程写清楚 ,然后让制度为你服务 。
你不一定赢,但不要让自己的脸贴在玻璃上发烫。
有次我坐在公共长椅上,等同事来交接一个包裹 ,旁边两个保洁阿姨在聊。
她们说,某个领导又把自己的杯子忘在会议室了,找不到就骂人 。
另一个说 ,他骂你你就让他找去呗,你又不是杯子。
我听了笑,很轻 ,笑完觉得一阵轻松。
你又不是杯子,去给谁装热水?
我手机震,又跳出一个群消息 ,是“外出任务登记(九)” 。
我点开,一看,已经有人在下面接了。
他发了一句,流程已走完 ,行政订票中。
我把手机扣在腿上,闭了闭眼睛,像是完成了一个长跑之后在终点深呼吸 。
也许哪天我还会去B市或者别的市 ,去见客户,喝一杯不合口的茶,写一份半夜两点的复盘 ,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衬衣。
也许哪天我会因为别的事跟玻璃吵,吵完后后悔,回头长长地叹口气。
都没关系 。
真正让我觉得这段值得的 ,不是一个人挺住,而是后来有越来越多人不用再挺住。
而我不过是在队伍的前面走了一步,不是英雄 ,是普通人。
我们这些普通人,既要在制度里活,又要往制度里塞人味儿。
塞进去一点点,慢一点也没关系 。
你看 ,连财务窗口的绿萝都换大盆了,它长势很好,好到有一根蔓子爬到了小窗上方 ,叶子半遮住了那条裂纹。
我站在那里看了会儿,感觉那块玻璃的冷意少了一点点。
我想,也是时候让一些冷的东西 ,慢慢暖起来了 。
本文来自作者[衅建伟]投稿,不代表视听号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cn.stddy.com/keji/202510-52617.html
评论列表(4条)
我是视听号的签约作者“衅建伟”!
希望本篇文章《出差垫5100只报250,我不吵闹,下次派出差,任务传三圈没人接》能对你有所帮助!
本站[视听号]内容主要涵盖:国足,欧洲杯,世界杯,篮球,欧冠,亚冠,英超,足球,综合体育
本文概览:我把那张皱成手风琴的明细表摊在小窗前,玻璃后面的小姑娘咬着笔帽看了两眼,就像看一张陌生的命理盘。 她把笔咔的一声放到桌上,说,报不下来的,按制度只给你补贴,二百五。 我好像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