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监狱里出来那天
，太阳好得有点假
。

光线白花花的，晃得我眼睛疼 ，好像要把我这三年没见过的好太阳
，一次性全补给我。

空气里有股汽车尾气和香樟树混合的味道 。

自由的味道
。

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肺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咳得惊天动地。

一个穿着黑西装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一辆黑色的奥迪A8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咳 。

他我不认识 ，但他认识我
。

“陈阳先生？
”他声音很客气
，客气得像在谈一笔上千万的生意。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浊气吐出来 。

“王总让我来接您
。”

王总。

王东 。

我替他蹲了三年的那个名字
。

我没说话 ，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
，真皮座椅冰凉，和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囚服格格不入 。

西装男叫李律师 ，一路上话不多，只在等红绿灯的时候
，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

“王总的一点心意
。 ”

我打开，里面是一部最新款的手机 ，一个车钥匙
，一把房门钥匙，还有一张银行卡。

“手机号是新的 ，已经存了我的号码
，有任何事可以联系我 。车在您即将入住的公寓楼下
。房子是锦绣天玺A座顶层，360平的大平层 ，已经付了三年物业费。
”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 。

“卡里有多少钱？”

“密码是您入狱那天
。里面有两千万。 ”

两千万 。

我捏着卡的手
，抖了一下
。

三年。两千万 。

一年六百多万
。

我当司机的时候，拼死拼活 ，一年也就二十万。

这笔账
，划算吗？

我不知道 。

我只知道，我妈在我进去的第二年就没了。

她没等到我出来
。

李律师把我送到锦绣天玺楼下 ，一个看起来比五星级酒店还气派的地方。

他把车钥匙和房门钥匙交给我，又递过来一个行李箱 。

“里面是给您准备的一些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
。王总的意思是
，让您先好好休息，其他的 ，不想。
”

我点点头
，像个提线木偶 。

李律师鞠了个躬，开车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
，站在这个陌生又豪华的世界入口
。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 ，保安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一个穿着囚服出来的人
，拖着一个崭新的名牌行李箱 。

这画面，确实挺有冲击力
。

电梯快得让人失重 ，我看着数字从1飙升到36。

门开了 。

整个楼层
，只有一户
。

我用钥匙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玄关很长，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 ，照得一尘不染的地板闪闪发光 。

我换上鞋柜里崭新的拖鞋，走了进去。

客厅大得能踢足球
，装修是那种我不懂但看起来就很贵的风格
。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就坐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白色沙发上 ，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
，长发披肩，安安静静的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

是苏晴
。

王东的老婆。

我愣住了 。

她也看到了我
，缓缓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

“你出来了。”她说 。

声音很轻
，像羽毛
。

我脑子一片空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

王东的意思是……什么？

“王总呢？ ”我问，声音干得像砂纸 。

“他还有两年
。
”苏晴说。

我皱起眉 。

不对。

当初说好的是我顶所有罪 ，他能被摘出去
。

“他也被抓了？”

“你进去半年后
，出了点意外。 ”苏晴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

我心里那点因为两千万而升起的虚幻感 ，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不安取代
。

“那你……
”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我连正眼都不敢多瞧一眼的女人。

她是我老板的老婆
，是天上的云 。

我是地上的泥
。

苏晴朝我走了两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

不是以前那种浓烈张扬的味道 ，很淡
，像雨后的青草 。

“王东进去前，交代了李律师
。”

她停顿了一下 ，看着我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

“他说，钱、房子 、车 ，都给你 。 ”

“还有我
。”

我的大脑
，宕机了。

“……什么？
”

我怀疑我这三年牢饭把耳朵吃坏了 。

“他说，你替他受了罪 ，他不能亏待你。”苏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是一种极致的
、冰冷的嘲讽
。

“所以，他把他最心爱的东西 ，也送给你了。 ”

我看着她，感觉整个世界都他妈的疯了 。

这算什么？

补偿？

还是羞辱？

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忠心耿gěng的狗
，坐完牢出来，主人赏了一大块肉 ，还顺便把女主人的链子也交到了我手上？

“操！
”

我低吼一声
，把手里的行李箱狠狠砸在地上
。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苏晴被吓得肩膀一缩，但依旧站在原地 ，没有动 。

“你滚
。”我指着门口
，眼睛发红。

“我没地方去 。 ”她说
。

“我管你去哪儿！这是我的地方！
”我吼道。

“这也是王东给我的地方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麻木 ，“我们的家被查封了
，我爸妈……他们早就不认我了
。 ”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那张曾经明艳动人，如今却只剩下苍白和疲惫的脸 。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 ，我最后一次见她。

那天王东让我开车送他们去一个晚宴
。

她在车上因为一件首饰和王东吵了起来。

王东当着我的面
，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

她捂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眼泪就那么掉下来
。

而我，作为司机
，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瞎子。

现在
，这个曾经被我老板随意打骂的女人，被当成一件物品 ，送给了我 。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
，烧得更旺了
。

但不是对她。

是对王东 。

也是对我自己
。

我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是我在监狱里自己剃的板寸 ，又短又硬
，扎得手心疼。

“我睡沙发 。
”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然后绕过她 ，走进其中一间卧室
，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

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床垫好得不可思议 ，陷下去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棉花做的深渊。

可我满脑子都是苏晴那张脸 。

那句“还有我 ”。

我他妈的到底算什么？

一个捡破烂的？

王东不要的女人
，扔给我，我就得感恩戴德地接着？

我翻了个身 ，把脸埋进枕头里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

那天晚上，我没出房门。

她也没来敲门 。

第二天早上 ，我被饿醒了
。

走出房间
，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

苏晴穿着围裙，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 。

餐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 ，一碟小咸菜
，还有几个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

她看到我，动作顿了一下。

“……吃点吧 。
”

我没说话 ，走过去
，拉开椅子坐下
。

粥很烫，很香。

我喝了一口 ，胃里暖洋洋的 。

三年了
。

我每天吃的都是陈米饭，水煮白菜
，还有硬得能砸死人的馒头。

我已经快忘了，家常饭是什么味道 。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只有喝粥和咀嚼的声音。

一顿饭
，吃得比上坟还安静
。

吃完饭，我站起身。

“今天 ，你搬出去 。”我说
。

苏晴正在洗碗的手停住了。

她转过身
，看着我 。

“陈阳，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真的没地方去
。 ”

“那是你的事。”我冷冷地说
，“拿着王东的钱，去租个房子 ，或者去住酒店
，别待在我这儿 。
”

“我没有钱
。”

“什么？ ”

“王东所有的资产都被冻结了，这张卡里的两千万 ，是李律师动用关系，从他海外的账户里转出来的
，只在你的名下。
”苏-晴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现在身上
，连买菜的钱，都是昨天问保洁阿姨借的 。”

我他妈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
。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们就这么对峙着
，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 。

最后，我败下阵来。

“那你住次卧
。 ”我烦躁地摆摆手 ，“别让我看见你。
”

说完
，我摔门而出 。

我得出去透透气
。

我得搞清楚，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开着那辆崭新的奥迪A8 ，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

三年的时间
，这座城市变得让我有点不认识了
。

到处都是新的高楼，新的立交桥。

车里的导航女声温柔地提示着我超速了 ，压线了 。

我猛地一脚油门，把车开上了高速
。

风从没关严的车窗里灌进来
，吹得我脸颊生疼。

我拿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 。

翻开通讯录 ，里面除了李律师
，空空如也
。

我以前的那些“兄弟”，在我进去后 ，一个来看过我的都没有。

我妈……我妈的号码
，我早就背不下来了 。

我像个孤魂野鬼，被世界抛弃了。

最后 ，我拨通了李律师的电话
。

“陈阳先生。 ”

“王东到底什么意思？
”我开门见山 。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

“陈先生
，王总的意思，我在电话里不方便说。您现在在哪里？我们可以见一面 。”

我报了个地址
。

半小时后 ，在一家高速服务区的咖啡馆里
，我见到了李律师。

他还是那副精英派头，给我点了一杯最贵的蓝山 。

我一口没喝
。

“说吧。 ”

李律师推了推眼镜 ，身体微微前倾 。

“陈先生，您是个聪明人
。王总这次栽了
，栽得很彻底。他名下所有东西都没了，苏女士……也跟他离了婚 。
”

“离婚了？”我愣住了。

“是的 ，在王总进去之前就办了
。作为离婚补偿
，王总把这套房子和您卡里的钱，‘赠予’了苏女士。 ”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

“所以 ，从法律上讲
，这些东西都是她的？”

“不
。
”李律师摇摇头，“赠予合同的受益人 ，是您
，陈阳先生。苏女士只是代持 。这是王总为了保护这笔财产，想出的办法
。”

“他相信我？ ”我自嘲地笑了。

两千万 ，一套几千万的豪宅
，交到一个刚出狱的穷光蛋手里 。

他凭什么相信我不会独吞？

“王总说，他看人一向很准
。
”李律师说 ，“他说，您是个讲义气的人。”

讲义气 。

我因为这三个字
，替他扛下了所有
。

现在，他又用这三个字 ，给我套上了一个新的枷锁。

“那苏晴呢？ ”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她算怎么回事？
”

李律师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

“王总和苏女士的感情……一直不太好。王总觉得，他进去了 ，苏女士一个女人在外面
，无依无靠，容易被人欺负
。”

“所以就把她扔给我？让我保护她？ ”我简直要气笑了 ，“他当我是什么？慈善家还是接盘侠？
”

“陈先生
，您可以这么理解。”李律师的语气很平静，“王总的意思是 ，在他出来之前
，苏女士……由您照顾 。她的所有开销，都从那笔钱里出
。您可以把这当成一份工作 ，一份薪水极高的工作。 ”

工作 。

照顾老板的前妻
。

这他妈的是什么狗屁工作？

“如果我拒绝呢？
”

“您当然可以拒绝。”李律师说，“您可以拿走两千万
，离开那套房子，从此和这些事情一刀两断 。没人能拦着您
。 ”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真诚 ，不像在说谎 。

我可以走
。

拿着两千万
，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把苏晴 ，把王东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 。

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

可是……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苏晴那张苍白麻木的脸
。

她说，她没地方去。

她说 ，她爸妈不认她了 。

如果我走了
，她怎么办？

一个被丈夫当成货物送人，被娘家抛弃 ，身无分文的女人
。

她能怎么办？

操。

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

我恨王东
。

他不仅毁了我的三年
，还要用这种方式，继续操控我的人生。

他算准了 。

他算准了我骨子里那点可笑的“义气” ，那点不忍心
。

“陈先生？
”李律师见我久久不语，轻声唤道。

我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咖啡
，一饮而尽 。

又苦又涩
。

“我知道了。”我说 。

我开车回到锦绣天玺。

打开门，苏晴正坐在沙发上 ，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但她的眼神没有焦点，显然是在发呆
。

听到开门声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

“你回来了 。 ”

我“嗯
”了一声
，换了鞋，走到她面前
。

“我跟李律师谈过了。”

我拉开一张单人沙发 ，坐下
，和她隔着一张茶几 。

“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 ”我说 ，语气生硬。

苏-晴的眼睛里
，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

“……谢谢
。
”

“别谢我。”我打断她 ，“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留下你，只是因为王东付了钱
。你把我当房东
，我把你当租客。你住你的，我住我的 ，互不干涉 。 ”

我顿了顿
，补充道：“生活费我会给你，别再搞得像是我在虐待你。
”

苏晴咬着嘴唇 ，点了点头
。

“还有
，”我看着她，“别再穿成这样。 ”

我指了指她身上那条素净的连衣裙 。

“像奔丧一样
。
”

说完 ，我站起身
，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需要冷静 。

我需要把这一切都消化掉
。

我给自己定下了规矩。

把苏晴当成一个透明的合租室友 。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活在两个世界里
。

我每天早出晚归。

我拿着那张卡 ，去最高档的商场
，买最贵的衣服，最贵的表 。

我把自己从头到脚 ，包装成一个有钱人
。

我想用这种方式，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来证明自己这三年的牢没有白坐。

可每次回到那个空旷的房子，看到那些崭新的奢侈品 ，我都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

它们就像一堆昂贵的垃圾。

我开始去酒吧
，去夜店，学着那些有钱人一样 ，一掷千金
。

周围很快围上了一群男男女女
，他们叫我“阳哥”，奉承我 ，给我灌酒。

我看着他们虚伪的笑脸
，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

有一次，我喝得烂醉 ，被一个刚认识的“兄弟 ”送回家
。

他扶着我
，踉踉跄跄地走出电梯。

苏晴听到了动静，打开了门 。

她看到我烂醉如泥的样子 ，皱了皱眉
。

那个“兄弟”看到苏晴，眼睛都直了。

“阳哥
，可以啊，家里还藏着这么个大美女 。
”他笑得一脸猥琐
。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滚 。”我推开他
。

他愣了一下 ，随即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别啊阳哥
，有福同享嘛，介绍一下呗。 ”

他一边说 ，一边伸出手
，想去摸苏晴的脸 。

苏晴吓得往后一退。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狠狠一拧
。

“啊——！
”

他发出一声惨叫。

“我他妈让你滚，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双眼赤红 ，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

他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连连求饶：“懂了懂了，阳哥 ，我错了，我滚
，我马上滚！ ”

我松开手，他屁滚尿流地跑了
。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苏晴 。

还有满屋子的酒气
。

她走过来 ，想扶我。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 。

“别碰我！
”

我踉跄着走进客厅
，瘫倒在沙发上
。

她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 ，她端着一杯蜂蜜水走过来
，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

“喝点吧，会舒服一点
。”

我没动。

她也没走 ，就站在那里 。

过了很久
，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

“陈阳，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

我猛地抬起头 ，看着她
。

“折磨自己？
”我冷笑
，“我他妈的快活得很！有钱，有闲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就是我应得的吗？”

“是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 。

我为什么不开心？

我明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

钱
，自由。

可我为什么感觉比在监狱里还要憋屈，还要痛苦？

“你懂什么？”我粗暴地打断了她 ，“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
，你知道个屁！ ”

“富太太？”苏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啊
，一个会被丈夫当着司机的面扇耳光，一个会被当成货物送给别人的富太太 。
”

我的心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

“陈阳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受害者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光。

“我嫁给王东五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比谁都清楚 。我没有朋友，没有工作 ，我的一切都依附于他
。他开心的时候，我是王太太；他不开心的时候
，我连他养的一条狗都不如。 ”

“他把你送给我，你以为我愿意吗？从一个牢笼 ，跳到另一个牢笼
，唯一的区别，只是换了个狱卒 。
”

“你每天出去花天酒地 ，你想过我吗？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
，像个活死人
。我甚至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

“你恨王东，你想报复他 ，你想用堕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是陈阳
，你伤害的不是王东，是你自己 ，也是我。 ”

她的眼泪
，终于掉了下来
。

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也砸在我的心上 。

我看着她哭泣的侧脸 ，看着她颤抖的肩膀
。

我突然意识到。

我们是一样的人 。

我们都是王东的囚徒
。

只不过，我的刑期是三年
，有期徒刑。

而她的刑期，是无期 。

我伸出手 ，想去帮她擦掉眼泪
。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我甚至
，也是她痛苦的一部分 。

那晚之后，我没再去鬼混
。

我开始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每天早上起来跑步 ，然后去菜市场买菜 。

我惊奇地发现
，自己竟然还记得我妈以前教我的那几道家常菜。

我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活，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

苏晴会默默地走过来 ，接过我手里的锅铲。

“我来吧 。
”她说
。

她的厨艺很好。

简单的食材
，在她手里，能变成一桌美味的佳肴 。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
。

但饭桌上的气氛 ，不再那么冰冷。

有时候
，我会跟她讲一些监狱里的事 。

讲那个每天晚上都会因为想老婆孩子而偷偷哭的狱友
。

讲那个因为多拿了一个馒头而被罚站一整天的傻小子。

讲我是怎么靠着每天背诵唐诗三百首，才没让自己疯掉 。

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

她的眼神，不再那么空洞
，开始有了一点点光。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 ，把那辆奥迪A8卖了 。

换了一辆普通的国产SUV。

我觉得
，那辆车太招摇，像是在时刻提醒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

我把卖车剩下的钱，给了苏晴一张卡。

“你想买什么 ，就自己去买 。”我说
，“别老是穿那几件衣服
。 ”

她愣愣地看着我，没接。

“拿着 。
”我把卡塞到她手里 ，“密码还是那个
。”

她捏着那张卡
，低着头，很久没说话。

我以为她又会拒绝 。

但她最后 ，轻轻地“嗯 ”了一声
。

第二天，我看到她换上了一条新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

她把长发扎成了马尾 。

看起来
，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

很干净，很清爽。

她站在阳光下 ，对我笑了笑 。

那是她第一次
，对我笑。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

生活好像就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了。

我们像一对最奇怪的同居男女 。

彼此都知道对方最不堪的过去 ，却又小心翼翼地
，不去触碰
。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剧。

她会因为剧里的情节而落泪 。

我会笨拙地递给她纸巾
。

有时候
，我会看着她的侧脸发呆。

我在想，如果没有王东 ，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相遇
，会是怎么样？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掐灭了 。

没有如果
。

我们之间 ，永远横着一个王东。

一天下午，门铃响了 。

我去开门
。

门口站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
，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

“你谁啊？
”我问 。

“我找苏晴。”年轻人很不客气地往里探头，“我姐呢
。 ”

苏晴听到声音 ，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看到年轻人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

“苏浩，你来干什么？”

“姐 ，我当然是来看你啊
。
”叫苏浩的年轻人挤开我
，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听说你现在傍上大款了？住这么好的房子 ，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他阴阳怪气地说 。

“你胡说什么！ ”苏晴气得发抖
。

“我胡说？
”苏浩冷笑一声
，“爸妈都快愁死了，你倒好 ，自己躲在这里享福。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弟弟？”

“我没钱给你 。 ”苏晴说
。

“没钱？
”苏浩站起来
，走到苏晴面前，“姐 ，你这就没意思了。我可是听说了，王东给了你一大笔钱 。我也不多要
，你给我五十万，我最近谈了个女朋友 ，准备结婚
。”

“我说了我没钱！ ”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钱是吧？
”苏浩的脸沉了下来
，他目光转向我，“小子 ，你就是我姐的新凯子？识相的
，赶紧拿钱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

我看着他那副嘴脸 ，笑了。

“你想要多少？ ”我问
。

苏浩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

“五……五十万！
”

“好 。”我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 ，扔在茶几上
。

“这里面有五百万
，密码六个八。拿去，以后别再来烦你姐 。 ”

苏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像饿狼看到了肉
。

他一把抓起银行卡，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谢谢哥
，谢谢哥！您真是敞亮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打扰您和我姐！”

说完 ，他带着两个跟班
，兴高采烈地跑了。

门关上 。

苏晴看着我，眼圈红了
。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他就是个无底洞！
”

“五百万 ，买个清净
，值了。”我淡淡地说 。

我知道，苏浩这种人 ，拿了钱也不会真的罢休
。

但我在乎的不是这个。

我在乎的是
，刚才苏浩说我是她“新凯子 ”的时候，苏晴那副又急又气的样子 。

她是在维护我吗？

“陈阳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悲？
”苏晴低着头
，声音很小，“有那样的丈夫 ，还有这样的家人。”

“我不可悲吗？ ”我反问她
。

为了所谓的义气，替人坐牢
，出来后发现自己像个傻子。

母亲去世，朋友散尽 ，一无所有 。

我们俩
，谁比谁更可悲？

她没说话了
。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

不是那种醉生梦死的烈酒 。

是红酒
。

我不知道好坏 ，是苏晴买的。

她说
，喝一点，能睡得好 。

我们聊了很多
。

聊她的大学 ，她的梦想。

她说她以前想当一名服装设计师 。

聊我的小时候
，我爸妈
。

我说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跑了，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

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 ，把心底最深处的伤疤
，一点点揭开给对方看 。

酒喝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微醺。

“陈阳 ，
”她看着我，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
。”

“谢我什么？ ”

“谢谢你……没有真的把我当成一件货物。
”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嘴唇 。

鬼使神差地 ，我凑了过去
，吻了她
。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红酒的香甜。

她没有反抗 。

甚至 ，还生涩地回应着我
。

那个吻
，很长，很温柔。

像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救赎 。

第二天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那晚的吻
。

但有些东西
，已经不一样了。

空气中，多了一丝暧-昧的甜味 。

我们会因为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而心跳加速
。

我开始期待每天回家。

因为我知道 ，那个房子里
，有一个人在等我 。

我甚至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。

我想，等王东那两千万花得差不多了 ，我就去找份正经工作
。

开个小店，或者去学个什么手艺。

然后
，和苏晴，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 ，过最普通的日子 。

这个念头
，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下去。

直到那天 。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

电话那头 ，是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小陈啊 。”

是王东
。

“……你出来了？ ”我的血
，瞬间凉了半截。

“嗯，表现好 ，减刑了 。
”王东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像是老朋友在叙旧，“我回来了 ，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顺便
，看看我的小晴，你把她照顾得怎么样了？”

我的手 ，紧紧攥住了手机。

该来的，还是来了 。

晚上七点
，我开着车，载着苏晴 ，来到王东指定的酒店。

苏晴一路上都没说话
，脸色比纸还白
。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

“别怕 ，有我
。 ”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
，眼神复杂 。

包厢里，王东已经到了
。

他瘦了些 ，黑了些
，但那股子枭雄的气势，一点没减。

看到我们进来 ，他站起身
，张开双臂 。

“小晴，过来 ，让老公抱抱
。”

苏晴僵在原地，一动不动。

王东的脸色沉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

他看向我
。

“小陈，辛苦你了。这三年 ，多亏了你 。
”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力气很大。

“坐，都坐
。”

一顿饭 ，吃得味同嚼蜡。

王东一直在说他在里面的“趣事 ”
，说他怎么摆平了那些狱霸，怎么和管教搭上了关系 。

他说得眉飞色舞 ，好像那不是监狱
，而是他的度假村
。

我和苏晴，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王东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

他放下筷子 ，看着我们
。

“小陈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我站起身 ，跟着他走到了包厢外的阳台 。

夜风很冷
。

王东递给我一支烟。

我没接 。

“怎么？连我的烟都不抽了？ ”他笑了笑，自己点上
。

“王总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问。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王东吐出一口烟圈，“我回来了 ，我的钱
，我的房子，我的女人 ，当然也该回来了 。 ”

“钱和房子
，你可以拿走。
”我说，“苏晴 ，不行
。”

王东愣了一下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

“小陈啊小陈，你是不是坐牢坐傻了？ ”

他收起笑容 ，眼神变得阴冷
。

“你不会真以为
，我把苏晴送给你了吧？
”

“我把她放在你那里，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个老实人 ，是个靠得住的下属 。我让你帮我看管我的东西，你倒好
，想把我的东西，变成你自己的？”

“她不是东西！ ”我低吼道
。

“她不是东西是什么？”王东凑到我耳边 ，声音像毒蛇一样
，“她是我花钱买来的，是我养的。我想让她跟谁睡 ，她就得跟谁睡 。以前是我
，现在是你，将来 ，还是我
。
”

“你他-妈……”

我再也忍不住
，一拳挥了过去。

王东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拳 。

他踉跄着退了两步 ，嘴角流出了血
。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
，眼神变得狠戾。

“陈阳，你别忘了 ，你是什么身份 。 ”

“你替我坐牢，我给你钱
，这是交易。我让你照顾苏晴，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
”

“现在 ，交易结束了。”

“你拿着你的两千万
，滚蛋 。苏晴，留下
。 ”

“如果我说不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

“不？”王东冷笑 ，“你凭什么说不？凭你是个刚出狱的劳改犯？还是凭你那点可笑的感情？ ”

“陈阳
，别给脸不要脸 。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把你踩下去
。别逼我。
”

说完 ，他转身走回了包厢 。

我站在阳台上
，冷风吹得我骨头疼
。

我终于明白了。

从始至终，我都是王东手里的一颗棋子 。

他把我当成一个保险柜
。

一个用来存放他的财产和他女人的 ，有血有肉的保险柜。

现在
，主人回来了，要来取回他的东西了 。

我回到包厢。

王东正拉着苏晴的手 ，让她喝酒
。

苏晴拼命挣扎，脸上满是惊恐和厌恶。

“王东
，你放开我！”

“放开你？小晴，你是不是忘了谁是你男人了？ ”王东一边说 ，一边去解她的衣领 。

我冲了过去
，一把将他推开
。

“滚开！
”

王东被我推得撞在墙上，他彻底被激怒了。

“陈阳 ，你他妈找死！”

他抄起桌上的酒瓶
，就朝我头上砸来 。

我没躲
。

我侧身，用肩膀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剧痛传来 。

但我没有退缩
。

我抓住他的手腕 ，反手一拧。

酒瓶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 。

“啊——！ ”

王东发出了比上次那个苏浩更凄厉的惨叫
。

我在监狱里三年，每天都在锻炼。

每天都在跟那些亡命之徒打交道 。

我的力气 ，我的狠劲
，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只知道开车的司机能比的了。

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

“王东，你听好了。”

我一字一句地说 。

“三年前 ，我替你坐牢，是我蠢
，我认了
。
”

“这两千万，我不要了。那套房子 ，我也不会再住 。”

“从今天起
，我跟你，两清了
。 ”

“至于苏晴……
”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捂着嘴 ，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

我冲她笑了笑
。

然后
，我转回头，看着脚下的王东。

“她不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 。”

“她是我老婆
。 ”

说完
，我拉起苏晴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我们什么都没拿 。

就那样 ，走出了那家金碧辉煌的酒店。

走进了城市的夜色里
。

“陈阳
，我们去哪儿？
”苏晴问我，声音还在发抖。

“不知道 。”我握紧她的手 ，“走到哪儿，算哪儿
。 ”

她看着我
，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

“陈阳 ，你刚才说……我是你老婆
。
”

“嗯。”我点点头
，“你愿意吗？ ”

她没有回答 。

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

我们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 ，买了两桶泡面。

坐在便利店的窗边
，看着外面车水马龙 。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轻松
。

钱 ，房子
，车。

那些我曾经以为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原来都是枷锁 。

真正的自由 ，是挣脱这一切之后
，身边还有一个愿意陪你吃泡面的人。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
。

“去找个工作。”我说 ，“踏踏实实地，重新开始 。 ”

“我呢？”

“你不是想当服装设计师吗？
”我看着她
，“我们一起努力
。”

她看着我，眼睛里 ，是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叫做“希望 ”的东西 。

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
。

用我身上仅剩的几千块钱
，坐了最慢的绿皮火车，去了一个我们谁都不认识的南方小城。

我们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单间 。

夏天没有空调 ，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电风扇
。

我找了一份在物流公司当搬运工的工作。

每天累得像条狗
，但心里却很踏实 。

苏晴找了一家小小的裁缝店当学徒
。

她很有天赋，学得很快。

每天晚上 ，她都会在灯下画设计稿 。

我就会在她旁边
，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

日子很苦，但我们从没抱怨过
。

因为我们知道 ，我们正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

半年后
，我的工资涨了 。

苏晴也开始能接一些私活
。

我们搬出了那个小单间，租了一个有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有了我们自己的厨房 。

她又可以给我做饭了
。

那天 ，是我们的“乔迁之喜
”。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

我们开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

“陈阳，”她举起杯子
，“敬我们。 ”

“敬我们 。
”我笑着，跟她碰杯
。

喝完酒 ，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送给你的 。”

我打开。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
。

手工缝制的
，针脚细密，带着她的体温。

“这是我……设计的第一件衣服 。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

我脱下身上的旧T恤 ，换上那件衬衫。

不大不小
，刚刚好 。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

一个普通的，正在努力生活的男人。

我转过身 ，抱住她 。

“苏晴
，谢谢你
。
”

“应该我谢谢你。”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谢谢你 ，把我从那个地狱里
，拉了出来 。 ”

“以后，别再想以前的事了
。
”我吻了吻她的头发 ，“我们，重新开始。”

“嗯 。 ”

她抬起头
，眼睛亮晶晶的。

“陈阳，我爱你
。”

我愣住了。

随即 ，我笑了 。

“我也爱你
，老婆
。
”

窗外，是小城平凡的夜色 ，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知道
，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