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就是深秋 ,叶子落完再盼场雪,鞭炮一响等春天。小时候背节气表,只觉得好听好玩 ,长大了学会根据节气饮食穿衣,感慨日子飞快 。《白露春分》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讲四季变换间 ,有人长大,有人衰老,还有人卡住了,在时代落下的碎叶里徘徊不前。他们是一家人。
奶奶秀梅勤劳通达 ,俩孙女一个肆意一个乖巧,但都很爱奶奶 。奶奶老了,但她们自己的眼下的路还不知道往哪走 ,要读书、工作 、谈恋爱,哪有时间总往秀梅的小院跑?几个父辈们的事业婚姻也不顺利,这个大家庭里 ,每个人都遭遇着点什么,内心激烈动荡,脸上青白变幻 ,可饭桌上一张嘴,还是那些家常片儿汤话,不承认秀梅的老 ,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
辽京把镜头对准这些时刻,直视它,照见亲情和它另一重暗面:冷漠、谎言、避重就轻。读的时候很是心惊,那些被美化 、隐藏已久的真实 ,如此高帧地呈现在眼前 。
故事里人像身边的,也像你我,隔着小说这块玻璃就安全 ,把生活看个真切。离远看,又是三代人各自的成长史,和极速变化着的北京。有读者说辽京的故事总是很“悬疑 ” ,我也是一样的感觉。明明是现实题材,但总在猜测下一步会是什么,他/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许因为书里的人物命运太过牵动我们 ,迫切知晓,又带着点恐惧和期盼 。不剧透了,邀请大家亲眼来看。
再次恭喜作者辽京 《白露春分》获得 2025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白露春分》
字数:23w
类型:现实/家庭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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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车停稳了 ,导游率先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旅游团的客人鱼贯而下 。上午十点,三亚已是热浪滔滔。佳月一手拎着装着各种药瓶的尼龙袋 ,一手提起折叠轮椅,刚下来,像兜头蒙上一条湿毛巾。她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 ,将轮椅就地打开,秀梅拄着拐杖跟在后面,行动迟缓 ,导游伸手去扶 。
“不用带轮椅了。”导游说,“有摆渡车。”
佳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排白色的电瓶车停在树荫下 ,车身上印着景区名字,其中一辆已经坐满了人,是同一个旅游团的游客 。坐在司机身旁的那位阿姨 ,姓李,对着佳月挥舞手臂。
“我们太慢了。你们先走吧 。 ”佳月喊道,冲她也挥挥手。那辆车启动了,驶进一条椰林大道 ,拐个弯,消失了。
有些散客没有坐车,三三两两 ,慢悠悠朝海边走去。空气潮湿,人的动作都是黏滞的,佳月把轮椅重新折好 ,放回车上 。按导游的安排,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游览天涯海角 ,等佳月和秀梅走到电瓶车旁边,已经过 去了十五分钟。佳月帮助秀梅爬上一辆空车,坐在司机后面第一排。司机抽着烟 ,百无聊赖的,有人经过,便吆喝一声:“十元一位 。”
秀梅凑到佳月耳边,轻声说:“咱们是免费的啊。”
佳月点点头 ,“咱们团里都免费。 ”
“都包在你交的团费里 。哪儿有免费?”
佳月笑了。车开起来了,秀梅说:“真凉快。”秀梅七十四岁,像个小孩似的爱坐车 ,坐船,坐飞机 。昨 天,在博鳌的海边 ,有人玩降落伞,蓝天中绽开一朵红色的蘑菇,佳月问秀梅:“您敢上去吗?”
“敢上。你敢吗? ”
时间不够 ,所以没去成。佳月说:“咱们下次再来 。”
“还有下次吗?”
“有啊。下次再来。 ”佳月随口答道。秀梅笑了 。
电瓶车将人们送到海边。秀梅拄着拐杖站在沙滩上,沙子白而烫,佳月穿着凉鞋去蹚水 ,水是暖的,细浪来了又退,在脚上毛茸茸地蹭来蹭去。佳月脚面上有个青灰的斑点,是她小时候爬煤堆 ,划伤后煤渣掉进伤口,长进肉里形成的 。她踩到一块大贝壳,捡起来递给秀梅 ,秀梅的拐杖头上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贝壳,是老太太自己捡的 ,都不如佳月刚捡的这块好看。
“回家放鱼缸里。”秀梅说 。
“咱家没有鱼缸。”
“你大姑家里养鱼。给他们 。 ”
“他们不会要这个。”佳月掏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祖孙俩慢慢往回走,走到停车场时间就差不多 了 ,暴晒之下两团短粗的影子,缓缓拂过平整的沙滩 。
“姓李那个女的,她闺女长得真像佳圆。”秀梅忽然 说。佳圆是大儿子陈立远的女儿 ,佳月的堂姐。“你看像不像? ”
“没看出来 。”佳月停下来,抬脚抖凉鞋里的沙子。
“眼睛和鼻子,特别像。看见她就跟看见佳圆一样 。”
脚是湿的,沙子沾在脚底 ,抖不掉。走出沙滩,路边有水龙头,佳月把脚伸过去 ,冲得干干净净。坐车去下一站,行驶在一条沿海的林荫道上,响晴的天 ,风平浪静,车开起来一阵凉风 。佳月从背包里拿出照相机,专为了这次旅游新买的 ,她让秀梅朝这边看,拍了几张老太太头发飞舞的照片。这些照片后来都洗了出来,放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床头柜是大姑家替换下来的旧物 ,附带一面穿衣镜,镜子上布满了不知何来的铜黄色的污点 。无论是谁照一照,都像生了一脸老人斑。
电瓶车停在一块空地上,那两块著名的石头就在前 方不远处。李阿姨一家子已经拍了照回来 ,看见佳月和秀梅,对她们说:“没什么意思,就是两块石头 ,上面几个红字 。 ”
秀梅说:“咱们也看看去。”路远一点还是推轮椅更快,秀梅拄拐杖走得很慢,只见写着“天涯海角”四个字的两块石头 ,遥遥地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海浪一次次扑上来。
“听说当官的都不愿意来这儿,嫌不吉利。”
“反正我们家没人当过官 。 ”
“佳圆原来就是当官的。”
“她已经辞职不干了 ,而且那个是事业单位,她也没有编制。我去买个椰子 。”
每到一处,都买椰子 ,秀梅还买了一套浑身印满椰子树的衣服,第二天就穿出来,配一顶从家里带来的草帽。老太太出门必戴帽子,夏天的宽草帽 ,冬天的毛线帽,佳月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送给秀梅的礼物就是一顶羊毛帽子。
喝完椰子水 ,继续往前走 。其实远看也是一样,但是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走到跟前仔细瞧瞧 ,请别人帮忙拍个合影。秀梅和佳月都在冒汗,回家洗出来一看,照片上脸油油的 ,天空过曝了,一片白茫茫,海只剩下浅灰色。
照片上虽然只有两个人 ,但是佳月总觉得佳圆也夹 在中间 。大学毕业后佳圆很少来看秀梅,却时时刻刻无处不在,因为缺失而分外凸显。有时候佳月不耐烦了,甚至想跟秀梅说:“拜托 ,她又没死。 ”即便在说佳圆的缺点,秀梅那口气也不一样,仿佛在洗一件心爱衣服的污渍 ,轻轻地揉搓,冲掉泡沫再仔细瞧瞧 。佳圆就是那样一件精细的好衣裳,值得时时拿出来摩挲一番。佳月则是一件粗糙结实的麻布衫。
椰子沉甸甸 ,以秀梅的味觉,椰子水等于没味道, 跟白开水一样。两三年前还不是这样 ,两三年前也不需要轮椅和拐杖 。到三亚的第一天,在亚龙湾的海边,她把手指伸进岸边的细浪中 ,然后放进嘴里舔一口,抬头笑道:“这水有咸味。这海真蓝。”秀梅喜欢海,海的广阔和海的颜色,看着心头舒畅 。她对佳月形容过那种蓝 ,特别鲜艳的蓝,佳月帮她买过几次蓝色衣服,她都说不对 ,不是这个颜色。直到有一次看到电视上立邦漆的广告,儿童房被刷成海底世界,焕然一新。秀梅说 ,就是这个颜色,我就喜欢这个颜色 。是硫酸铜那种纯正的蓝,佳月给她买了一件颜色相似的羊毛外套 ,在一片黑的、灰的旧衣服的衣柜里,那一缕湛蓝的颜色非常耀眼。
秀梅的“喜欢”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断语。她身体好的那些年,她的“喜欢 ”和“不喜欢”是非常有力而泾渭分明的 ,像切西瓜一样,一破两半,各不相干,红色的汁水流下来 。夏天切西瓜 ,佳圆伸手就去拿最大的那一块。现在无所谓了,大人谁在乎西瓜,在乎奶糖、山楂片和压岁钱 ,小孩们斤斤计较的,大人就一笑而过。
拍完照,回到电瓶车上 ,李阿姨一家已经坐好了,正在吃塑料餐盒装的木瓜和西瓜 。她女儿戴了一副又圆又大的太阳镜,猛一看更像佳圆了。
李阿姨一定要给秀梅尝尝刚买的木瓜 ,秀梅推辞着,客气一番。李阿姨的女儿叫晶晶,二十岁的姑娘 ,已经不大耐烦跟父母一起出游,总是戴着耳机,不说话。他们一家也是从北京出发,候机的时候就在一处 。
秀梅问晶晶在哪里上大学 ,夸晶晶学习好,还说,我那个大孙女 ,从小学习也特别好,也考了重点大学。李姨以为她说的就是佳月,秀梅说不是 ,这个是第二个孙女,她不行,她脑瓜不灵 ,我说的那个比她大一岁,要出国留学了。
佳月从背包里掏出保温壶,去找接热水的地方 。候机厅很大 ,按着指路的标识走,饮水机前稀拉拉排着几个人。她接完热水,又去排凉水那一队,兑到合适的温度 ,绕了一大圈走回去,佳圆的好处还没说完。
“每回考试都是第一,从来不用爹妈操心 。”秀梅说 ,“在学校长跑比赛也是第一名,作文也写得好,老师让写《我的妈妈》 ,她写《我的奶奶》,从小就跟着我。这两个孙女都是跟着我长大的,这一个学习就不行。头天晚上背的书 ,第二天上课老师一查,就全忘了 。她姐姐从来没这种事,只要看过的书全都记着。 ”
“孩子会不会念书都是天生的。”李阿姨说 。她生得很壮实 ,浑身上下处处丰满四溢,一头向外扩张的大波浪鬈发,配上浓重的对比强烈的五官,像一幅设色艳丽的油画。与她相比 ,她女儿晶晶就像这张油画的铜纸印刷版,那些细微的光影和凹凸不平的颗粒感都消失了,剩下光滑平整的一张小方脸 ,一副冷漠的神气。
佳月把水壶塞进背包侧面的口袋。这个背包是佳圆给她的,她背过两次就不想要了,是个好牌子 ,拉链特别顺滑好用 。秀梅一说起佳圆就没完没了,佳月甚至觉得她快不认识奶奶口中的那个佳圆了,听着 ,忍耐着,直到广播通知可以登机,才打断她的话头。
晶晶摘下墨镜 ,用一块纸巾擦着,一些毛屑沾在镜面上,佳月见状,从背包里掏出自己镜盒的镜布递过去 ,晶晶说谢谢。佳月近视很深,这次出门忘记戴隐形眼镜,晶晶擦完了 ,把镜布还回来,佳月顺势也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擦擦 。电瓶车又开起来了,斑驳的树影从她脸上划过 ,她低着头擦抹镜片,听见秀梅说:“你摘了眼镜,我瞧着 ,怎么也跟佳圆一模一样?”
佳月迅速地戴上眼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说晶 晶像佳圆,一会儿又说自己像佳圆 ,实际上谁长得也不像她,只是某种神气,某个角度,某个瞬间让奶奶想起她 ,仿佛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上都挂着佳圆的一小片影子,她聪明 ,漂亮,手指灵巧,身段修长 ,嗓音清脆,她的长发能甩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裙角无风也自飞……佳月把背包放在胸前搂着 ,把下巴搁在上面,无意识地拉扯挂在包上的毛绒兔子。晶晶问:“姐姐你这个包是哪儿买的?真好看。 ”
“我姐给我的 。”
佳圆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干了不到一年,便辞了职 ,准备出国。前阵子,她买了不少新的衣服鞋子,把旧衣服整理出一些,约佳月吃饭 ,旧衣服送给她。
说是旧的,都有七八成新 。她偏爱大领口的雪纺上衣,毛茸茸的又短又宽的毛衣 ,腰间打蝴蝶结的超短裙,背上绣花的牛仔服和洒满了油漆点的牛仔裤,总之不是佳月这种公司职员平常穿得出去的衣服。她们约在佳月公司楼下的一家小馆子吃饭 ,佳圆点了一桌子,佳月很少下筷子,只拣凉菜吃。
“我想减肥 。”
“嗯 ,你是应该减减。”佳圆随口应道,“不过节食太慢了,我吃过一种减肥药 ,下次拿过来给你试试。 ”
“节食运动就行了,我每天早上都跑步,不用吃药。”
“没用 。你能一辈子不吃饭吗?能跑一辈子吗?那个药效果不错,也没有副作用。”
“是药三分毒。 ”佳月说 ,“我不信没有副作用,看新闻还有吃减肥药吃进医院的 。”
“你说话怎么跟个老太太一样?”佳圆笑了,“反正我的朋友很多都在吃。 ”
佳圆的朋友们无所不能无所不包 ,她一说话就喜欢带上她的朋友们,听起来什么人都有,佳月不置可否。
从小就只有她听佳圆的份 ,玩什么游戏,定什么规矩,佳圆是很公正的 ,也讲道理,但前提是必须要听她的,乖乖的就玩得开心 ,不听话,佳圆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打人,但是她有一套表达不满的方式 ,让佳月难受得想哭,又挑不出她什么毛病,像吃错了东西又吐不出来似的难受 。
一般到了晚间 ,佳圆就会原谅妹妹。秀梅不止一次说过,你们都是独生,将来就算是亲的了 ,这句话像个影子似的印在夏夜的窗帘上,窸窸窣窣地来回移动。窸窸窣窣的原来是壁虎,佳圆最怕壁虎 。晚上 ,要是她发现了墙上趴着壁虎,这屋子便不能待下去了。佳月拿起一只长柄的苍蝇拍,踮着脚去拍打它。有时候壁虎站不住 ,掉下来,有时候爬到别处,突着眼,张着爪子在墙上 ,不动则已,动如闪电,更可怕了 ,佳圆尖叫起来 。佳月从屋角抄起一瓶用来驱蚊的敌敌畏,冲着壁虎一通猛喷,它一下子就跑掉了 ,藏到柜子后面或者顺着哪里的缝隙又溜出去,这时佳圆已经捂着口鼻,跑到里屋去了。敌敌畏的薄雾久久方散。
就算没有壁虎的事 ,她们也会和解的。佳圆总会原谅妹妹,无论前一天有什么不高兴,到第二天又跟平常一样 。佳月把佳圆送给她的衣服堆在床上 ,一件件对镜试穿,然后又叠好了塞进袋子里,放在门口的鞋柜旁边,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拿到楼下丢掉了。那天下班后 ,她给秀梅打电话,听见电视里播天气预报的声音,济南 ,二十九摄氏度,隔着电话也听得出音量很大——秀梅的耳朵也不好用了。佳月提高了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去海南 ,还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上个月佳月刚给她买了一双白色的布鞋,出去旅游的时候可以穿。
“佳圆要考试,出国留学的考试。”秀梅说 ,“她说不能带我去啦 。”她的语气一如平常,佳月立刻听出其中的失望。去年,今年 ,吃年夜饭的时候,佳圆都说要带奶奶去海南,本来是一时兴起说的话,秀梅听了就很认真。说完 ,她接着喝饮料,一罐放在暖气上温过的杏仁露,温过后更甜了一点 。年夜饭的气氛也是丰盛和美的 ,和美中掺杂着一些粗野。这个家里,男人们的粗野气息以女人的安静为衬托,像浓墨泼在宣纸上。
饭桌上 ,佳月的爸爸立生,佳圆的爸爸立远,加上昊辰的爸爸张昆 ,一共三个男人,个个喝得脸上泛红,像扑克牌似的热烘烘的脸 。大姑带着昊辰坐在沙发上 ,给他剥虾仁,完整的一个又一个。秀梅坐在最靠近厨房的位子上,她总是最后一个坐下来,满桌的菜都是她做的 ,盘碗堆叠,上方烟雾缭绕,烟头明明灭灭 ,此起彼伏,嘴里不叼着烟的时候就是在说话,个个声音很高 ,语气也雄壮。佳圆的爸爸陈立远又讲起他小时候打架的事,同伴的名字,对手的名字 ,谁骂了谁,谁打了谁,谁的脑袋被板砖拍了 ,一路滴着血回家,提到的全是小名,都是这个院里一起长大的人。
陈立远比佳月的父亲陈立生大五岁,面相比兄弟老得多 。佳月对大伯的了解大多来自秀梅的只言片语 ,从小他在家最听话,学习也好,只是在外面爱惹事 ,好打架。在里屋床底下的木箱里,她翻到过大伯上中学时的日记本,上面写着一行行短诗 ,还有旧书,八十年代出版的《京华烟云》,扉页上写着陈立远购于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 ,字写得极好。
立远刚过五十岁,眉梢 、眼角、鼻翼、嘴角都开始向下生长,不笑的时候显得疲倦而冷酷 。立远很早就不上班了 ,提前退休,据说是身体原因,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大病。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杯接一杯喝酒 ,说着往事,嘴角常带一丝微笑,显得十分不屑 ,仿佛这些往事十分可笑,饭桌上的人也是可笑的,佳月和佳圆更是可笑 ,秀梅就不用说了,老太太可笑至极。过春节,他一进门就说:“又过年 ,过年有什么意思,没什么好东西要等到过年才能吃 。年年做这些菜有什么意思。 ”话虽然这么说,以前的他还遵守着惯常的人情习俗 ,吃完年夜饭,去街坊家转圈拜年,见到街坊长辈,随手就给出几百元的红包。当然 ,这是他年轻得意的时候,十多年前他在单位的三产企业当经理 。秀梅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压低了声音 ,跟街坊们说,立远他们打麻将都用单位的公款哩,一摞摞的钱 ,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现在,他不爱串门拜年了,不去当那撒钱的冤大头 ,吃完年夜饭就跟家里人打一宿麻将。立远的少年事迹只要开了头,总也说不完,对手的伤和自己的伤 ,木棍和红砖,十几个对几十个,有人见到血就跑了,有人见了血打得更来劲了 ,最后带头的几个都进了派出所 。
说起这些往事,立远的脸红了,语速变快 ,嗓门也提高了,饭桌的气氛变得毛躁起来。
立生也喝得不少,嘴上丢了把门的 ,竟说起自己老婆出轨的丑事来。佳月听见爸爸骂妈妈的那些话,一口粉蒸肉放进嘴里,顺便咬紧了筷子头 ,好半天没拿出来。立生一向爱面子,他跟林慧文的事折腾了这么久,除了佳月没人知道内情 ,喝多了突然拿出来说,桌上的人个个都在附和他,一起开骂,说她该打 ,该骂,这女人跟着谁也好不了,秀梅也跟着说了几句 。佳月嘴里的筷子头快要咬碎了 ,她清楚地知道出轨的不是妈妈林慧文,而是爸爸陈立生。他把事实整个儿颠倒过来,还理直气壮地质问林慧文 ,阳台上的烟灰是怎么回事。佳月在一旁不敢答话,不敢说是自己抽烟不慎留下的,更不敢说是佳圆教她抽烟的——要是佳圆 ,决不会粗心到留下烟灰的 。
张昆是佳月和佳圆的姑父,立春管他叫老张,管昊辰叫小张。秀梅总嫌立春太惯着儿子 ,昊辰生得白净清秀,像张昆,一点不像立春,不像姓陈的这一家人。昊辰跟这边的亲戚都不太熟 ,秀梅自己说的,当年立春让她帮忙带昊辰,她不带 ,怕儿子再有了孩子,她带不过来,不能为了女儿得罪了儿子 ,里外她分得清楚,于是昊辰也分得清楚,除了春节 ,一般不到姥姥家里来,话也很少说 。大姑父倒是很会敷衍亲戚,酒一杯杯地喝 ,立生骂慧文的时候,他也一句话不说,只陪着干笑。佳圆喝空了一罐杏仁露,跟佳月说 ,你陪我上厕所吧。
出了门,空气登时冷冽,佳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
佳圆问她:“二婶现在住哪儿?”
“住我姥姥家。”
“那你也住姥姥家? ”
“没有 ,我寒假住学校,过完年直接回学校。”
“早说啊 。我可以去找你玩。你们宿舍能住人吗?”
“能。除了我,别人都回家了。我在学校一个人复习比较清静 。”佳月想考研究生。
此时寒假已经过了一半 ,佳圆在家待得腻烦了,春节前就跑来秀梅家住着。她妈妈杨桂思同婆婆关系不好,过年也不露面 。小时候 ,放了假,佳月和佳圆都在这里住着,经常听奶奶说桂思的坏话 ,说她懒,馋,不爱干家务,家里乱死了 ,不像个女人,佳圆听了总是沉默。有一次,沉默到头 ,佳圆顶了一句,您别老说我了,她又听不见 ,只有我听见。秀梅回道,就是她听不见才要说 。佳圆站起来就出去了,天擦黑才回来。佳月想 ,假如离家出走的结局总是回来,也是真没意思。
出门向北走,公共厕所在大院围墙的尽头 ,一条小径伸进女厕所,门前吊着一只灯泡,佳圆不敢一个人去厕所,担心有壁虎 ,哪怕冬天壁虎冬眠了也不行,一定得有人陪着她,先进来帮她检查四周 ,确定没有壁虎 。如果发现了,就到外头掰一根树枝,伸过去敲打它 ,直到它的尾巴隐没进屋角的缝隙中。佳月便抓住机会笑话佳圆,从小笑到大,“你这么大的人 ,怕这个小东西。 ”
年三十的晚上,各家的电视传出一样的声音,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也像一阵小鞭炮 。路边有灯 ,有的坏了,有的还亮着,一段明一段暗的,佳圆说:“二姑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佳月说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我的电话。 ”
“她还在上海。”佳圆说,“她跟我说不回来过年 。”
在这个家里,不回家过年 ,是极致的叛逆,也是直接的挑衅和不给面子。佳月想不到二姑会决绝到这个程度,“她还说什么了? ”
“没说什么。她让我过完年去上海找她玩 。”
“那你怎么跟家里说?”
“就说我去你宿舍住了 ,跟你一起玩几天,他们才懒得管我呢。 ”
佳月说:“我也想去上海玩玩。”
“二姑那儿没地方住 。”佳圆说,“再说 ,她也没叫你去啊。 ”
沉默了一会儿,佳月说:“你真的不想继续读书吗?”
“不想,念书念得够了。”佳圆说 ,“我讨厌学校 。”
后来,佳月知道了,佳圆不光讨厌学校,也讨厌贸易公司 ,讨厌机关和事业单位,讨厌报社和门户网站,一两年之间她连续地入职又辞职 ,脑子一热去考公务员,笔试考过了又放弃面试。她还去参加过司法考试,失败了第二年继续考 ,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第二年果然考过了,但是也没有因此找到理想的工作——她也讨厌律所 。
这两年佳月一直在帮她骗人,告诉秀梅 ,佳圆在一个不存在的单位上班。秀梅一直以为佳圆考上了公务员,当官呢,等她休年假 ,就要带自己去海南旅游。那两年海南旅游突然流行起来,很多人都去过了,街坊阿姨来串门,给秀梅看她买回来的转运珠手链 ,蓝宝石项链,红宝石戒指,光华满眼的 ,秀梅便告诉人家,我孙女也要带我去。
佳圆总能使人相信她,她显得真诚又随意 ,随口允诺,过后又忘掉,然后再见面 ,再允诺,承诺得越来越具体,去海边 ,去五指山,就是《红色娘子军》里面的那个地方,咱们也去买便宜的宝石 。她描绘的情景又真实又热闹,好像已经去过一百回了。
直到今年 ,佳圆又说,今年我要带奶奶去海南,我们都说好了。当时她们正在擦玻璃 ,准备过年,佳圆灵活地翻了出去,立在窄窄的窗台上 。佳月说 ,你去年也这么说。
今年一定去。
去年秀梅开始腿疼,膝盖运转不灵,用老太太自己的话说 ,零件到年头了,该坏了 。她并不求医,家里人也没有苦劝她去医院 ,这是多年前就犯过的老毛病了,就像一个老朋友偶然间回来看看,不必大惊小怪。
谁料老朋友一住下便赖着不走。进了腊月,秀梅照旧做她的各种年菜 ,炸丸子,粉蒸肉,五花肉做的蒸碗 ,炸排叉和藕合,唯一的不同是新蒸的馒头上没有点上红圆点,就不大像过年的馒头了 。那红颜色是用腐乳汁做的 ,用筷子头蘸一下放进嘴里,偷吃偷尝都没关系,弄到毛衣上就要挨骂了。新毛衣一式两件 ,一件给佳圆,一件给佳月,佳月的总是先弄脏。后来长大 ,她就不愿意跟佳圆穿一样的衣服了 。明明不是双胞胎,年纪差了一岁,却总被奶奶打扮成双胞胎的样子,连剪的头发都出自同一双手 ,前面齐,后面齐,两边找齐 ,齐得分毫不差。看小时候的照片,同样的锅盖发型,佳圆显得清新爽利 ,几分俏皮,佳月就暴露了她的呆板和胆怯。
馒头上没有红点,在一长串的变故之中 ,这是第一桩。佳月对这件事印象极深,它打破一种常规,开了一个头 ,是一连串节节败退不断失守的开始 。不只是奶奶一个人的衰老,而是一个家庭开始终结。多年后她跟佳圆提起这件事,佳圆一脸茫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或者佳圆也在装傻,不仅不想承认这个开头,后面一切都不要承认 ,不要谈论,最好这些人就地一散,再也别见面。
电瓶车开回停车场 。导游躺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脸上遮着一顶帽子,睡着了。时近中午,愈加暴晒 ,她们和晶晶一家是旅游团里最先回来的一拨,也不急着上车,晶晶的爸爸被一个卖椰壳工艺品的女人缠住了 ,女人身前挂着一块木板,双手托着,给路过的游客看那些大小不等的椰壳娃娃和手串。
几个人站在一处树荫下乘凉,看着晶晶爸爸拿起一个 ,放下一个,颇有兴趣的样子 。晶晶说:“我也去看看。 ”李阿姨回头向秀梅说:“您瞧瞧,导游就喜欢我老公这样的 ,见什么买什么,挣回扣就靠他这种人了。昨天那蓝宝石,我拦着不让买 ,拦也拦不住 。”
“这儿卖的宝石是不是比北京便宜?”秀梅问佳月,佳月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应该买几件首饰,将来你们结婚用得着。 ”
导游在旁边听见了 ,说:“后面还有机会 。想买什么我带你们去。”
佳月想,佳圆才看不上这些东西呢,因此说:“佳圆说她不想结婚啊。”
“谁能不结婚?净瞎说。 ”说话间 ,一阵音乐声飘来,是一首熟悉的老歌的前奏 。有人在一块搭起来的凉棚下扯了电线,支起卡拉OK的摊子,两个音箱 ,一台不小的电视,佳月问:“想唱吗?”
秀梅还没回答,晶晶捧着一个椰壳娃娃回来了。她爸爸却没回来 ,径直往卡拉OK那边去了,转眼就唱上了,有点跑调 ,但是中气十足,十分享受。秀梅说:“走,咱们也瞧瞧去 。”
做生意的是两个年轻人 ,两个都光着上身,戴着鱼骨形状的项链,晒得黑黑的。秀梅点了一首《北国之春》 ,她唱歌不跑调,声情并茂,五块钱一首歌,一曲终了 ,晶晶爸爸鼓起掌来,两个摊主跟着叫好,一些游人也停下来看这位歌喉嘹亮的老太太 ,蒋大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佳月端着相机给她拍照。后来几次换电脑,这些照片的电子版都遗失了 ,只留下洗出来的一沓放在秀梅床边的抽屉里,过几年就泛黄模糊了 。跟照片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只丝绒盒子,装着成套的项链和耳环 ,镶着耀眼的蓝玻璃,虽是假的,样子很好看——倘若穿着婚庆店里租来的千万人穿过的婚纱 ,站在印刷的枫林背景前面去拍照,戴这些也很相宜。行程到了最后,导游带着去一家很小的玉石店里购物,佳月苦劝不住 ,秀梅坚持买了两套假的蓝宝石首饰,给佳圆的那套,她拍婚纱照的时候戴过一次 ,给佳月的那套一直放在抽屉里没动。秀梅去世之前,说佳圆结婚的时候要把那套首饰给她,别忘了 ,而当时佳圆已经结婚一年多了 。人到最后,难免开始混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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