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郊的煤炭科学研究院会议室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孙少平坐在长桌末端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文件袋 。袋子里装着的正是他上次从德国带回来的技术资料和这次的事故分析报告,现在已经成了修订煤矿安全标准的重要依据。
"下面请铜城煤矿的孙少平同志发言。"主持会议的赵厅长点名道。
少平站起来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腿 。会议室里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有好奇的 ,有怀疑的,也有几位老专家慈祥的目光。他的工作服洗得发白,在一众西装革履中显得格格不入。
"关于液压支架的安全标准 ,"少平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建议增加高湿度煤层的特殊工况要求..."
他打开自己手绘的示意图,详细解释了德国设备的设计缺陷 。说到关键处 ,竟忘了紧张,连比带划地演示起来。那些在井下积累的经验,那些在德国学到的知识 ,此刻像地下的煤层一样在他脑海中脉络分明。
"说得好!"一位白发老专家突然鼓掌,"实践才能出真知啊!"
少平松了口气,正要坐下 ,对面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却开口了:"孙同志的实践经验确实丰富,但安全标准是严谨的科学问题 。请问您是什么学历?系统学习过流体力学吗?"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少平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初中毕业——这个他平时不愿多想的事实,此刻像块石头压在胸口 。
"我认为 ,"赵厅长适时插话,"安全标准既要讲科学,也要尊重实践经验。孙少平同志参加过德国的培训 ,这次在铜城煤矿的事故处理表现,部里也是高度肯定的。"
会议继续进行着,但少平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他想起明明画的那张蜡笔画 ,想起惠英嫂期待的眼神。在这个重视文凭的世界里,他该如何走得更远?
散会后,少平独自站在研究院门口的梧桐树下抽烟。北京的夏天燥热难耐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
"孙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少平回头,看见一位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站在不远处,手里正拿着本《煤矿安全规程》。
"我是矿业大学的苏莹 ,刚才听了您的发言,很受启发。"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们教研室正在做煤矿支护技术研究,想请您去讲讲实战经验 。"
少平迟疑地握了握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我只是个普通矿工..."
"矿工才是最了解煤矿的人。"苏莹的眼睛亮晶晶的 ,"对了,您看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吗?里面有个孙少平,也是矿工..."
少平心头一震。这么多年 ,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和那本小说联系起来 。他正不知如何回答,苏莹已经递过一张名片:
"周四下午我们就有课,您有空吗?"
回到招待所 ,少平给惠英嫂写了封长信,详细描述了北京的见闻,却只字未提今天的难堪。写完信 ,他翻开晓霞的日记本,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
"少平,真正的教育不在于文凭 ,而在于对生活的理解和热爱。"
窗外,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见几颗星星 。少平突然决定,明天去书店买些专业书籍。既然命运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就要牢牢抓住。
与此同时 ,双水村的果汁厂终于迎来了试生产的日子 。崭新的厂房前拉起红色横幅,全村老少都来看热闹。林小姐穿着利落的西装套裙,向村民们介绍生产线流程。
"这是清洗分选车间 ,这是榨汁灭菌线,最后是包装..."她的普通话带着广东口音,但说得很认真。
少安带着村干部们走在最前面 ,不时询问技术细节 。秀莲跟在后面,眼睛却盯着那些不锈钢设备上的价签,心里默算着投资回报率。这半年跟着林小姐学习 ,她已经能看懂简单的财务报表了。
"咱们村的苹果 、番茄可以直接送来这里加工,"林小姐大声说,"收购价比市场高两成!"
村民们兴奋地议论着 。突然 ,一辆白色桑塔纳驶入厂区,下来几个穿制服的执法人员。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例行检查。"为首的男子亮出证件 。
林小姐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我是合资方法人代表,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举报你们公司涉嫌虚假注资。"执法人员公事公办地说 ,"需要调取财务资料配合调查。"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少安看向田福堂,老人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不可能!"金波第一个站出来 ,"我们亲眼见过广东那边的打款凭证!"
执法人员不为所动:"请配合调查,否则将暂停生产许可。"
林小姐咬了咬嘴唇:"好,我去拿资料 。"她转向少安 ,低声道,"有人在搞鬼。这事不简单,可能牵连到..."
"牵连到什么?"少安追问。
"晚上细说。"
检查人员带走部分文件后 ,试生产仪式草草收场 。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议论纷纷。有人说看见田福堂上周去了县里,有人说林小姐的公司肯定有问题 ,还有人担心刚投进去的钱要打水漂。
傍晚,少安和秀莲正在家里发愁,金波急匆匆跑来:"少安哥!林小姐要走了!说是有急事回广东!"
三人赶到村委会时,林小姐已经收拾好行李 。她看上去疲惫不堪 ,眼角的妆都有些花了。
"到底怎么回事?"少安直截了当地问。
林小姐叹了口气:"我直说吧 。二十年前骗原西县钱的陈某人,是我同一个村的堂叔。这些年我一直想帮忙去弥补这个污点,才主动来这里投资。但现在有人要翻旧账..."
"田福堂?"
"不止 。"林小姐摇摇头 ,"县里有些人一直反对股份制,借题发挥罢了。"
秀莲突然问:"你的公司真没问题?"
"绝对没有问题!"林小姐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是所有银行流水和资质文件。但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少安沉思片刻:"这事得找田福军书记 。"
"来不及了。"林小姐合上电脑 ,"我必须回去处理危机。但请相信,果汁厂是清白的,我会尽快回来。"
她留下厚厚一叠资料和几个联系电话 ,连夜坐车走了 。金波主动请缨送她去省城,两人在村口告别时,少安分明看见金波塞给林小姐一个小布包。
回家路上 ,秀莲突然说:"少安,我觉得这事蹊跷。田福堂哪有这么大能耐?"
少安点点头 。他想起了郝乡长说的"旧案",想起了田福军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事背后,恐怕有更大的漩涡。
三天后 ,田福军从省城回来了 。老书记直接来到少安家,脸色凝重:"查清楚了,是原西县乡镇企业局的马局长在使绊子。"
"为什么?"
"二十年前那个诈骗案 ,他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一直怕被追责。"田福军叹了口气,"现在看我们村搞股份制成功 ,担心旧事重提..."
秀莲给老书记倒了杯茶:"那现在怎么办?厂子都建好了,总不能..."
"我去找马局长谈谈 。"田福军站起身,"当年的事我也有责任 ,当时太急于引资了..."
少安送田福军出门时,月光下的双水村安静祥和。新建的厂房在夜色中轮廓分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福军叔 ,"少安突然问,"您后悔当年搞改革吗?"
老书记停下脚步,望向远方的山峦:"怎么会后悔?路走对了就不怕远 。少安啊,记住 ,做对的事情,时间会证明一切。"
而在北京,孙少平正面临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矿业大学的讲座意外成功 ,他朴实的语言和丰富的实战经验赢得了师生们的热烈掌声。讲座结束后,苏莹带他参观了学校的实验室 。
"孙老师,您其实可以考虑来进修。"苏莹指着墙上的招生简章 ,"我们学院有针对一线工人的特招计划。"
少平望着那些先进的实验设备,心跳加速 。曾几何时,大学对他这样的农村孩子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想。现在 ,命运竟然悄悄给了他一扇窗。
"但我...只有初中文化..."
"但您有十年井下经验,还有部里推荐 。"苏莹真诚地说,"知识可以补 ,经验才是最难求的。"
回招待所的路上,少平特意绕道去了天安门广场。华灯初上,长安街车水马龙 。回到招待所宿舍,他从怀里掏出晓霞的日记本。这些年 ,这本日记就像他的精神指南针。
"晓霞,"他在空白页写道,"今天我站在了大学讲台上 。如果你在 ,一定会笑我紧张得同手同脚..."
写到这里,电话突然响了。是惠英嫂打来的,只有简单几句话:"明明发烧了 ,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少平立刻站起身,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在售票窗口,他才想起明天还有重要的专家组总结会 。犹豫片刻 ,他买了张次日午后的车票。
那一晚,少平在招待所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翻开专业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打开电视 ,又立刻关上 。最后,他又拨通了惠英嫂的电话。
"烧退了些,"惠英嫂的声音透着疲惫,"医生说...是肺炎。"
"我明天就回去!"少平脱口而出 。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用...工作要紧。明明有我呢。"
挂断电话 ,少平站在窗前,望着北京的万家灯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惠英嫂和明明的牵挂 ,早已超出了邻里之情。那种感觉,就像地下煤层中突然出现的金色矿脉,让他既惊喜又惶恐。
第二天上午的总结会上 ,少平心不在焉 。轮到他发言时,他索性放下准备好的讲稿,讲起了矿工们的真实生活——那些被忽略的安全细节 ,那些为了产量而做出的妥协,那些埋在数据背后的血肉代价。
"标准不是写在纸上的条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是矿工们用生命换来的教训。"
会场鸦雀无声。赵厅长带头鼓掌,几位老专家频频点头 。会后,那位曾质疑少平学历的金丝眼镜主动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名片:"孙工 ,我是《煤炭科技》的编辑。您的观点很有价值,看能否整理成文章?"
中午,少平匆匆收拾行李赶往火车站。在月台上 ,他意外地遇到了苏莹 。
"听说您要回去?"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这个给您!"
那是一摞专业书籍,最上面是本校的招生简章 ,扉页上写着她的联系方式。
"考虑一下进修的事。"苏莹真诚地说,"您这样的人,应该走得更远 。"
火车缓缓启动 ,北京的楼群渐渐远去。少平翻开最上面那本《岩石力学基础》,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路遥笔下的人物走进了现实,这是怎样的缘分?期待再见。——苏莹"
他合上书 ,望向窗外飞驰的田野 。生活总是这样,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出花朵来。
而在双水村,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县里突然下发通知 ,要求重新审核果汁厂的用地手续 。与此同时,周边几个村的蔬菜合作社联合压价,导致双水村的蔬菜再次滞销。
"有人在搞鬼!"金俊山气得胡子直抖 ,"我去县里打听过了,是马局长在背后指使!"
少安蹲在村委会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秀莲走过来 ,递给他一份名单:"这是还愿意跟咱们合作的饭店和单位。我想着...与其等着被压价,不如自己找销路 。"
少安看了看名单,惊讶地发现上面不仅有县城的 ,还有省城的几家大超市。
"你什么时候..."
"这半年跟着林小姐学的。"秀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少安,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
当天下午 ,双水村的"娘子军卖菜队"再次出发了。这次她们走得更远,目标更明确。秀莲甚至谈下了一家连锁超市的长期供货合同,价格比县供销社高出一倍 。
田福堂站在村口,看着车队远去 ,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田福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两个老人并肩而立。
"福堂啊,"田福军轻声说 ,"时代变了,咱们得学会放手 。"
田福堂沉默良久,突然说:"我孙子在深圳打工 ,上月寄回来五百块钱..."
夕阳西下,两个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蜿蜒的河流 ,最终汇入同一片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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