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涪江，水色是苍苍的 ，像一卷年代久远的宣纸 ，在蜀地的群山间缓缓摊开 。我立在江畔，脚下是温润的卵石 ，耳中是汤汤的流水 ，心里却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六百年前的老人，一个应当与这水、这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婴孩 。他便是欧阳修。
人们记住的，多是那个在滁州山水间自称“醉翁 ”的六一居士 ，是那个在汴京的繁华与党争的漩涡中沉浮的一代文宗 。可有谁会时常记起 ，他的生命之始，是与这蜀地北缘的绵州紧紧系在一起的呢？宋真宗景德四年 ，他的父亲欧阳观 ，正在这绵州军事推官的任上 。一个新生的生命，便在这陌生的宦游之地 ，发出了第一声啼哭。这啼哭是微弱的 ，很快便被涪江的涛声 、被剑南道悠长的山风所吞没。历史只吝啬地给了这段因缘一年的光阴 。次年，父亲调任 ，他便随家离开了 。绵州 ，于他，恐怕只是襁褓中一片混沌的 、温热的背景 ，是嗅觉里一丝乳香混合着潮湿江风的、再也无法分辨的记忆。
然而 ，人之于故乡，或曰出生地，有一种神秘到近乎蛮横的牵连 。那像是一枚无形的印记 ，并非刻在记忆里 ，而是烙在魂魄的底色上 。我总固执地相信，一个人最初睁开双眼所看见的天光云影 ，最初那充盈肺腑的空气的湿度与味道 ，会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参与塑造他对这整个世界最初的 、也是最根本的“感觉 ”。欧阳修后来文章里的那份舒徐绵邈 ，那种于平易中见深致的风神 ，难道就全然是江西故土的赋予，而与这蜀北山水一年间的濡染毫无干系么？我是不信的 。
你看这涪江的水 。它不像江南的溪涧那般娟秀明澈 ，也不像黄河那般奔腾狂野。它是浑厚的 ，从容的，带着上游森林与泥土的气息 ，波澜不惊地流着 ，仿佛知晓自己漫长的路程，于是便不着急，只是笃定地 、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时间的岸 。欧阳修的文字 ，便给我以这般的感觉 。没有险怪奇崛的句法 ，没有浓得化不开的辞彩，只是清清白白地说去 ，却自有浑厚的内力与从容的节奏在里头 ，推着你，引着你 ，不知不觉便沉入他构建的那个情理世界。这是否像极了这涪江的性子？
我沿着江岸信步走去 ，不觉到了越王楼脚下 。这楼自然不是唐时旧物了，但巍巍地立在龟山之巅 ，依然镇得住这一江的风日 。拾级而上 ，每登高一层，眼底的江山便开阔一重。待到了顶层 ，凭栏远眺 ，但见涪江如带，环城而过，远山如黛 ，层叠天际。猎猎的风穿过廊柱 ，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个世纪的回声在此汇集 。忽然间 ，我心底冒出一句再熟稔不过的话来：
“环滁皆山也 。其西南诸峰 ，林壑尤美……”
是了，《醉翁亭记》。那个在滁州与民同乐、陶然忘机的醉翁形象 ，霎时与脚下这片他生命起始之地的山水重叠起来 。滁州之乐 ，是清醒的乐，是经历宦海沉浮后主动寻求的、与自然和淳朴人情的和解 。而绵州所给予他的 ，却是一种先于一切经验的 、混沌的“安适 ”。这安适或许从未进入他清晰的记忆 ，却可能沉淀为他精神世界里一块最温润 、最不易察觉的基石 。当他后来在人生的风雨中感到疲惫时，那份来自生命源头的、朦胧的安适感 ，会不会像一个遥远的 、温暖的襁褓 ，给他一些冥冥中的慰藉呢？
这念头让我有些怔忡 。我们追寻古人的踪迹，总爱考据其确凿的行止，吟咏其光辉的篇章。却常常忘了 ，他们也曾是脆弱的婴孩 ，他们的生命之根，也曾深扎在某一片或许已被自己遗忘的泥土里 。这片泥土不负责给予他学识 、官阶或名声 ，它只默默给予他最初的水分、温度与气息 ，然后退隐到生命的幕后，成为一道永恒的 、沉默的背景 。
江涛里沉着未落的墨 ，千年文脉在涪水转弯处打了个盹 ，便凝成婴啼。那随孤舟出蜀的魂魄，终以明月之姿还照此山——原来鸿蒙初启时 ，草木已认得他衣襟的褶皱 ，诗以叹曰：
涪水苍茫接汴流，醉翁魂梦可曾游？
孤舟出蜀文章老 ，明月还山姓字留 。
一代风骚开气象 ，千年草木识春秋 。
今来不见丹青客，惟有烟波似旧州。
夕阳西下了，江面铺开一道碎金的光路 ，直通向渺茫的远山。该下山去了 。回头再望一眼那苍茫的江水 ，我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寻访的 ，并非那位头戴官帽 、手握史笔的欧阳文忠公 ，我寻访的，只是一个在千年前某个清晨或黄昏 ，被乳母抱到这条江边 ，或许曾被一粒飞溅的水珠惊到，因而眨了眨他那清澈如水的眼睛的 ，名叫“欧阳修 ”的婴儿 。
江水无言 ，依旧东流。它见过那个婴儿，也终将见过所有来寻访他的人 。它将所有的故事 ，都溶解在那一片苍苍的水色里 ，永恒地流下去 。而那个婴儿后来所写下的所有关于山水、关于人情的美丽文字，或许，都是他对这片最初的水光 ，一次漫长而深情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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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本篇文章《涪江边的醉翁》能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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