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扇关不上的门
我叫苏书意,今年四十一岁。
丈夫谢亦诚走了一年零三个月 。
日子像缺了齿的旧钟 ,走得磕磕绊绊,总在不对劲的地方卡一下。
这天晚上,我洗完碗 ,擦干手,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在空洞地响。
儿子苏修远从他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枕头 。
他今年十五岁 ,个子蹿得比我还高了半个头,肩膀也宽了,喉结在T恤领口若隐若现。
是个半大不小的男人了。
他站到我面前 ,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
“妈,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
我正准备回房的脚步一下子钉在原地。
客厅的灯光有点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乎要碰到我的脚。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
“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睡。”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蚊子哼。
我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睡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紧紧攥着他那个印着动漫人物的枕头。
那枕头还是他爸谢亦诚在他十二岁生日时买给他的 。
我心里咯噔一下 ,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慌乱。
他已经十五岁了。
从他十岁起,我们就分房睡了 。
这是他爸定下的规矩。
亦诚说,男孩子大了 ,要有自己的空间,也要懂得尊重母亲的隐私。
修远那时候还挺不乐意,现在怎么又……
“你房间的空调坏了? ”
我找了个最可能的理由 。
他摇摇头。
“床不舒服?”
他又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警惕 。
他抬起头 ,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躲闪,有恳求 ,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就是……睡不着。 ”
他说 。
“做噩梦了?”
我追问。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一下子就软了 。
亦诚走后 ,这个家就剩我们娘俩。
我知道他心里苦,这孩子跟他爸一样,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
也许是真的做了很可怕的噩梦 ,吓着了 。
我叹了口气,那种别扭的感觉还在,但做母亲的天性压倒了一切。
“行吧。 ”
我说 ,“枕头拿过来 。”
他像是得了大赦,眼睛里闪过一丝光,立刻抱着枕头跟在我身后。
我的床是一米八的 ,以前我和亦诚睡,总觉得刚刚好。
他走后,这张床就显得空旷得吓人 。
现在,半边床躺上了我的儿子。
他很规矩地睡在外侧 ,离我隔着一臂的距离,背对着我。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
我的呼吸有点乱。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 ,一种属于青春期少年的 、带着淡淡汗味的、陌生的气息。
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别多想 ,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害怕 。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
旁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深沉。
他睡着了 。
我稍微松了口气,身体的僵硬也缓解了一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
身边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 。
我瞬间清醒。
我能感觉到,他翻了个身,面朝我了。
我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屏住了 。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
然后,我感觉到被子下面 ,有东西在慢慢地 、悄悄地向我靠近。
是他的手。
那只手,带着试探,带着犹豫 ,一点一点地,越过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线。
我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块石头 。
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要干什么?
他到底要干什么?
那只手在离我手腕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微弱热气 。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
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一刹那。
我猛地一缩手,身体像触电一样弹坐起来 。
“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黑暗中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经湿透了,全是冷汗。
身边的人也吓了一跳 ,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
“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茫然。
我没开灯。
我不敢开灯。
我怕在灯光下,看到我无法面对的眼神和表情 。
“你……你干什么? ”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没干什么啊。”
他好像很无辜 。
“你的手!”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
“我……我就是做了个噩梦,想……想拉一下你的手。 ”
他的解释听起来那么苍白无力。
十五岁的男孩子 ,做噩梦,要拉妈妈的手?
谁会信?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坐在黑暗里 ,浑身发抖 。
恐惧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罩住。
这张曾经带给我无数温暖和安宁的床,此刻却像一个囚笼。
而囚笼的另一边 ,是我最亲的儿子 。
我却觉得他陌生得可怕。
02 沉默的墙壁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我就那么坐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修远什么时候回到他自己房间的 ,我不知道 。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醒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那只在黑暗中伸过来的手。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做早饭。
厨房里,我心不在焉地煎着鸡蛋,油溅到手背上 ,烫得我一哆嗦 。
修远默默地走进来,自己倒了杯牛奶,然后坐在餐桌前。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不大的餐桌 ,却像隔着一道深渊。
他低着头,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麦片,始终没看我 。
我也没看他。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今天的鸡蛋……有点咸 。”
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才想起自己刚才可能把盐当糖了。
“哦 。”
我应了一声,把煎糊的鸡蛋拨到自己盘子里,“那你吃面包吧。 ”
“嗯。”
一顿早饭 ,就在这样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
他吃完,背上书包,走到门口换鞋 。
“我上学去了。”
他低声说。
“路上小心 。 ”
我站在厨房门口 ,看着他的背影。
他拉开门,外面的光照进来,我看到他肩膀的线条,突然觉得很陌生。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男孩了 。
门“砰”的一声关上。
那声音不大 ,却震得我心口发疼。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 。
亦诚的黑白照片摆在电视柜上,他温和地笑着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亦诚啊,”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儿子……他到底怎么了? ”
照片里的人不会回答我。
整个上午 ,我都在家里坐立不安 。
我去了社区图书馆上班,对着一排排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的画面。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 ,修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好像就是从亦诚走后 。
他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我以为他是伤心过度 ,需要时间平复。
我总想着,等他自己走出来就好了 。
我还觉得他长大了,懂事了,不会像以前那样缠着我了。
可现在想来 ,那不是懂事,是疏远。
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隔绝 。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下午 ,邻居乔姐来图书馆借书,看到我,关切地问。
“书意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休息好?”
乔姐是我们这栋楼的老住户,人很热心,以前亦诚在的时候 ,两家关系就很好 。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失眠。”
“你呀 ,就是心事太重。”
乔姐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带修远,不容易 。孩子现在正值青春期 ,你得多上点心。 ”
听到“青春期”三个字,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乔姐,”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家强强……就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 ,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
乔姐的儿子强强比修远大几岁,已经上大学了。
“奇怪的地方?”
乔姐想了想,“有啊!那小子 ,天天把自己关房间里,门上还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偷偷染头发 ,还学人家打耳洞,气得他爸差点没拿皮带抽他 。”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暖意。
“后来呢? ”
我问。
“后来?后来就好了呗 。小男孩嘛,就那一阵子 ,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想搞点特殊。你别跟他硬碰硬,多跟他聊聊 ,他心里有数。”
聊聊?
我跟修远,现在还能聊什么?
我们之间连对视都觉得尴尬 。
乔姐看我神情不对,收了笑容 ,压低声音问我。
“怎么了书意?是不是修远出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我十五岁的儿子半夜要爬上我的床,还对我伸手动脚?
这种话说出去 ,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修远?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他最近不怎么爱说话 ,我有点担心 。 ”
“唉,男孩子都这样。”
乔姐拍拍我的手背,“亦诚走了,对他打击肯定大。你多做点他爱吃的 ,找机会跟他谈谈心 。别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心里还是个孩子。”
送走乔姐,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
窗外的阳光很好 ,透过玻璃照在书架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斑。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冷潮湿 。
我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太失败了?
亦诚走了 ,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却忽略了儿子也在经历同样的痛苦。
我甚至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
我不知道他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是谁 ,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我只知道,他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 ,成绩没有下降。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
原来,远远不够。
晚上,修远回来了。
他还是跟早上一样,默默地换鞋 ,默默地回房间 。
我做好了晚饭,去敲他的门。
“修远,吃饭了。 ”
里面没有回应 。
我又敲了敲 ,“修-远?”
门里传来一声很烦躁的低吼。
“知道了!”
那声音里的不耐烦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一缩。
我默默地回到餐厅。
饭菜在桌上一点点变凉 。
他一直没出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挂钟 ,秒针“滴答 、滴答”地走着。
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
突然,隔壁传来一阵汽车急刹车的尖锐声响。
紧接着 ,修远的房门“砰 ”地一声被拉开。
他冲了出来,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 。
他惊恐地看着窗外 ,身体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
我站起来,紧张地问。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他像一个被抽掉所有力气的木偶,转身走回房间 ,再次关上了门。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
那不是普通的烦躁。
那是恐惧。
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后,无法控制的反应。
他在怕什么?
03 带血的夹克
那一晚 ,我几乎没合眼 。
儿子的反常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想 ,他到底在怕什么?
那声汽车刹车声,为什么会让他有那么大的反应?
第二天是周末,修远不用上学。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个上午都没出来 。
我做了早饭 ,敲门让他吃,他只在里面闷闷地回了一句“不饿”。
我把饭菜温在锅里,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发生。
乔姐说得对,我得跟他聊聊。
可我连他房间的门都进不去,怎么聊?
一个念头 ,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 。
我要进去。
我要进他的房间看看。
看看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侵犯他的隐私。
亦诚在世时 ,最反对我们不经允许就进孩子的房间。
他说,要给孩子尊重,他才懂得尊重别人 。
可是现在……现在是特殊情况。
我一遍遍地给自己找理由 ,心里的挣扎像两只野兽在撕咬。
最终,恐惧和担忧战胜了理智和原则 。
我等到下午,估摸着他可能睡着了,或者在戴着耳机听音乐。
我从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
那串钥匙上 ,挂着亦诚出事前给我买的一个小小的晴天娃娃挂件 。
我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手心全是汗。
我走到他的房门前,像个小偷一样 ,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
我把钥匙轻轻插进锁孔,一点一点地 ,慢慢地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
我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我轻轻推开门 ,探头进去。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很暗。
修远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 ,身上盖着被子,好像睡着了 。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房间里很乱,书本、卷子、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有一股青春期男生特有的 、混杂着汗味和方便面味道的气息 。
我扫视着房间 ,寻找着任何可疑的蛛ज़。
书桌上,电脑是关着的。
书架上,摆着一些篮球杂志和漫画 。
一切看起来 ,都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男生的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了衣柜上。
那是一个老式的木质衣柜,其中一扇门虚掩着 。
我的直觉告诉我 ,问题可能在那里。
我走到衣柜前,心脏狂跳。
我慢慢地,拉开了那扇柜门 。
里面挂着几件校服和运动外套。
下面 ,胡乱塞着一些T恤和裤子。
我蹲下身,伸手进去翻找。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
不是衣服的质感。
我把它拖出来。
那是一个纸箱 ,用胶带封着 。
我看着那个纸箱,呼吸都停滞了。
我的手颤抖着,撕开了上面的胶带。
箱子打开了 。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夹克。
是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夹克。
款式很普通 ,是我前年给亦诚买的 。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夹克的左胸口,有一块已经干涸变黑的……血迹。
那血迹的形状,像一朵绽开的、狰狞的花 。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有炸弹在里面爆炸了。
我伸出手,想去碰那件夹克,可我的手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怎么会在这里?
这件衣服……这件衣服不是应该……
我记得很清楚 ,亦诚出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夹克。
当时,警察把他的遗物交给我 ,里面就有这件衣服 。
我看到那上面的血,当场就崩溃了。
我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
后来,我把他的所有遗物都收了起来 ,锁在一个我永远不会打开的箱子里 。
这件夹克,为什么会出现在修远的衣柜里?
是他……是他偷偷拿走的?
什么时候?
为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瞬间将我淹没。
我抱着那个纸箱 ,跌坐在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
我不是害怕了 。
那瞬间,我心里所有的恐惧、怀疑、猜忌 ,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和自责。
我这个混蛋 。
我这个自私的 、愚蠢的母亲。
我以为他只是进入了叛逆期,我甚至……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不轨的念头。
我怎么能那么想他?
他是我的儿子啊 。
是亦诚用生命爱着的儿子啊。
他把父亲临死前穿的、沾着血的衣服藏起来 ,每天对着它,睡在它旁边。
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心里 ,到底装着怎样一座火山一样的悲痛?
而我,我这个当妈的,竟然一无所知。
我还在因为他想靠近我而感到恐惧和恶心 。
我捂着嘴 ,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怕惊醒床上的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那个装着夹克的纸箱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看着床上那个蜷缩着的、瘦削的背影 。
在我的想象里,他还是个孩子。
可我忘了,在他父亲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他的童年,就已经被残忍地结束了。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
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 ,一遍遍地舔舐着我们共同的伤口。
而我,却把他推得远远的。
04 回忆的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 。
怀里抱着那个纸箱,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我轻轻地把夹克放回箱子里,重新用胶带封好,塞回衣柜最深处 ,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然后,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他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我反锁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再次决堤。
这一次 ,我没有压抑,任由自己发出低低的 、困兽般的呜咽。
我的脑海里,全是亦诚的影子 。
我想起他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修远抱在怀里 ,那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手足无措,脸上却笑开了花。
他说:“书意 ,你看,他多小啊。他的手,还没我一个指节大 。”
我想起修远学走路的时候 ,总是摔跤,摔了就哭。
亦诚总是不让我去扶,他会蹲在不远处,张开双臂 ,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修远,好样的,自己站起来 ,走到爸爸这里来。 ”
修远就会瘪着嘴,含着眼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一步,扑进他爸爸的怀里 。
那时候,亦诚的怀抱 ,就是修远的整个世界。
我想起修远上小学,第一次考了双百分,拿着卷子飞奔回家。
亦诚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 ,在客厅里转圈,父子俩的笑声,能把屋顶掀翻 。
亦诚总是对我说:“咱们儿子,随我 ,聪明。也随你,性子稳。”
他还说:“书意,你别把他管得太紧 。男孩子 ,就得放养,让他自己去闯,去摔打。我在后面给他兜着底就行。”
是啊 ,以前,总有他兜着底。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修远 。
这个家 ,他是顶梁柱,是定海神针。
只要他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可现在 ,天真的塌了 。
我捂着脸,眼前浮现出车祸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雨天。
修远那天有篮球赛,亦诚答应了要去给他加油 。
他下班后,开着车 ,在离学校只有一个路口的地方,被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撞了。
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
医生说 ,他走的时候很突然,几乎没受什么痛苦。
可我后来听处理事故的交警说,亦诚的车被撞得严重变形 。
而修远 ,那天因为比赛推迟,正好走出校门,他……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根本没精力去想修远会怎么样。
葬礼上,修远一滴眼泪都没掉 。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小小的身板站得笔直 ,像一棵倔强的小松树。
亲戚们都夸他,说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不能让妈妈更伤心。
我也以为是这样。
我以为他把悲伤藏起来了 。
可我不知道 ,他不是藏起来了,他是把悲伤和恐惧,连同那件带血的夹克一起 ,打包封存,锁进了自己身体里最黑暗的角落。
那不是懂事,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他看到了那件夹克上的血 。
那个画面,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所以,他会做噩梦。
所以 ,他会对汽车的刹车声有那么剧烈的反应 。
所以,他会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而我这个当妈的 ,竟然迟钝到今天才发现。
我甚至还在心里,对他产生了那么肮脏龌龊的怀疑 。
我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脸颊火辣辣地疼,可这点疼 ,根本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
“亦诚,我对不起你。 ”
我对着空气说,“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我站起身 ,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
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楼下嬉笑打闹的孩子 ,散步的老人,还有晚归的行人。
人间烟火,寻常巷陌。
可我的家 ,却冷得像冰窖 。
我不能再让这个家冷下去了。
亦诚不在了,我就是修远唯一的依靠。
我不能倒下,更不能再用我的无知和懦弱去伤害他 。
我擦干眼泪 ,走出房间。
我要把他从那个黑暗的、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拉出来。
就算他会抗拒,会推开我,我也要试一试 。
因为我是他妈妈。
这是我的责任。
也是亦诚临走前 ,留给我最重要的任务 。
05 一碗没有放盐的面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厨房。
冰箱里还有一些肉末和青菜。
我想起亦诚说过,修远这孩子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给他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热乎乎地吃下去 ,什么烦恼都没了。
我拿出西红柿,切块 。
拿出鸡蛋,打散。
和面 ,擀面,切面。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格外认真 。
厨房里 ,只有我一个人忙碌的声音。
水开了,我把面条下进去,看着它们在沸水里翻滚,慢慢变软。
就像我和修远现在僵硬的关系 ,我也希望,它能被温暖慢慢融化 。
面煮好了,我盛了满满一大碗 ,卧上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撒上碧绿的葱花。
香气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我端着碗,走到他的房门前 。
这一次 ,我没有拿钥匙。
我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修远,是我 。”
我的声音很轻 ,很柔。
里面没有回应。
“我给你煮了碗面,你出来吃点吧。 ”
我继续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胃会受不了的 。”
门里,依然一片死寂。
我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提高音量。
我就那么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静静地站在门口 。
像当年 ,亦诚蹲在不远处,等着蹒跚学步的修远一样。
我在等他。
等他自己,愿意走出来 。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
碗沿开始变得有些烫手。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门的时候。
门锁 ,“咔哒”一声,转动了 。
门被拉开一条缝。
修远站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看着我手里的面,眼神动了动 。
“我不饿。”
他还是那句话 ,声音沙哑。
“我知道 。 ”
我说,“就当陪妈妈吃一口,好不好?我一个人吃饭 ,没意思。”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
他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碗 。
那碗面,冒着热气,在昏暗的走廊里 ,散发着食物最原始的、温暖的香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拉开了门 ,让我进去 。
他的房间,还是我下午离开时的样子。
窗帘紧闭,密不透风。
我把碗放在他书桌上 ,拉开椅子 。
“快吃吧,不然要坨了。”
他走过去,坐下 ,拿起筷子。
但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筷子在碗里慢慢地搅动,把面条挑起来 ,又放下。
我没有催他,也没有走 。
我就在他旁边的床上坐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着 ,一个看着,谁也不说话。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不再那么凝固了 。
过了很久 ,他终于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很用力。
吃了一口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我 。
“妈 , ”他说,“你没放盐。”
我愣住了。
是吗?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手忙脚乱 ,好像真的忘了最后一步 。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啊……我……我忘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去给你拿盐 。 ”
“不用了。”
他打断我,低下头,又夹起一大口面 ,塞进嘴里。
然后是第三口,第四口。
他吃得很快,很急 ,像是饿了很久的狼 。
一大碗面,连汤带水,他很快就吃完了。
他放下碗 ,碗里干干净净,一滴汤都不剩。
他抬起头,嘴边还沾着一点西红柿的酱汁 。
“我吃完了。”
他对我说。
“嗯 。 ”
我点点头 ,眼眶有点发热。
“谢谢妈。”
他小声说 。
这是这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对我这么郑重地说谢谢。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强忍着 ,对他笑了笑,“不客气 。”
我站起身,拿起空碗,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和烦躁,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修远, ”我鼓起勇气 ,轻声说,“今天晚上……还跟妈妈一起睡,好吗?”
我看到他的肩膀 ,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探究。
他可能在想,我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这个让他和我自己都陷入噩G的请求。
我对他露出一个尽可能温柔的微笑 。
“妈妈一个人睡 ,有点怕。”
我说。
06 他的手,我的脉搏
夜,再次降临 。
我躺在床上,身边是我的儿子 ,苏修远。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我在等待 。
等待他再次伸出手。
等待他揭开那个让我心碎的谜底。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
我能听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我知道 ,他也没睡着。
他在紧张。
也许,他也在害怕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几乎要以为,今晚会平安无事地度过。
就在这时 ,我感觉身边的床垫,轻轻地陷了一下 。
他翻身了。
面朝着我。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
来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在黑暗中胶着在我的脸上。
我强迫自己放松,呼吸平稳,假装已经熟睡 。
然后,我感觉到了被子下的动静。
那只手 ,又一次,悄悄地,试探着 ,向我靠近。
它比上一次更加犹豫,更加迟缓 。
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想靠近温暖的火堆 ,又怕被灼伤。
我的手就放在身侧。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尖,离我的手腕越来越近。
五厘米 。
三厘米。
一厘米。
这一次 ,我没有躲 。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刻。
我翻过手,主动地,轻轻地 ,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猛地一僵,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抽回去 。
我加大了力道,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很凉 ,还在微微地颤抖。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
我们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 ,静静地握着我儿子的手。
这只手,我曾经牵着它走过无数条马路 。
这只手,曾经用稚嫩的笔迹在母亲节贺卡上写“妈妈我爱你”。
这只手 ,如今却变得如此冰冷而陌生。
我用我的掌心,努力温暖着他的手。
我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 ,在一点一点地放松 。
他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
他没有再试图抽回手。
他就那么任由我握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 、细微的抽泣声。
那声音 ,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黑暗中无助地呜咽。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
“修远。 ”
我轻声唤他。
他没有回答 ,只是哭声越来越大,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 。
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一年多来,所有积压的悲伤、恐惧、痛苦 ,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
我坐起身 ,把他揽进怀里。
他比我高,比我壮,可是在我的怀里 ,他却缩成了一团,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就像他很小的时候,我哄他睡觉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
我的声音也哽咽了,“没事了 ,妈妈在呢。”
他的眼泪,滚烫滚烫的,浸湿了我胸口的睡衣。
“妈…… ”
他在一片混乱的哭声中 ,断断续续地喊我 。
“我在。”
“我不是……我不是坏孩子……”
“我知道。 ”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妈妈知道,你不是 。”
“我就是……我就是想摸摸你……”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就是想摸摸你的手腕…… ”
“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
“爸……爸爸他走的时候…… ”
他用力地抓着我的衣服 ,指节都发白了,“我就在他旁边……”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辆车……撞过来……好大的声音……”
“我跑过去……他……他穿着那件蓝色的夹克…… ”
是那件带血的夹克。
“我拉他的手……他的手……一开始还是热的……”
“我求他……我说爸爸你别睡……你看看我……”
“可是他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
“我怎么抓都抓不住……怎么都抓不住……”
他泣不成声,几乎要昏厥过去 。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那里……那里不跳了……”
“妈……那里不跳了…… ”
“我好怕……我好怕你的手腕……也有一天……会不跳了……”
我的世界 ,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要对我做什么 。
他只是想确认我还活着。
他只是想摸一摸我的脉搏,感受那一下一下的跳动。
那个跳动 ,对他来说,就是安全感,就是这个世界上 ,他和我之间唯一的 、最脆弱的连接 。
他亲眼看着父亲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那种无力感和恐惧,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所以他每晚做噩梦 ,梦到我又像爸爸一样离开他。
所以他才会在半夜伸出手,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确认 ,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
我这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母亲啊!
我竟然因为自己的无知,把他的求救 ,当成了猥亵。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恨不得把他揉进我的骨血里。
“对不起……修远……对不起……”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混蛋……对不起…… ”
我们母子俩 ,在黑暗中相拥而泣 。
哭声里,有失去至亲的痛苦,有压抑已久的恐惧 ,有迟来的理解,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一夜,我们流尽了生命中仿佛最悲伤的眼泪。
我握着他的手 ,把他的手指,放在我自己的手腕上,那个脉搏跳动最清晰的地方 。
“你摸着。”
我说 ,“它在跳。妈妈在呢。妈妈永远都在 。”
他冰冷的手指,贴着我的皮肤。
感受着那一下,一下 ,稳定而有力的跳动。
他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
07 清晨的阳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 ,在房间里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
我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压麻了 。
修远就睡在我的臂弯里,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眼皮肿得像桃子,但睡得很沉,很安稳。
这是这一年多来 ,我第一次看到他睡得这么踏实 。
他的手,还搭在我的手腕上。
我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他。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
看着他英挺的眉毛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那么像他的爸爸。
我的心里,又酸又软。
我们就这样 ,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他自己醒过来 。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
当他看到自己躺在我的怀里,手还放在我的手腕上时 ,他的脸“唰 ”地一下就红了。
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 。
他噌地一下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服和头发。
“我……我……”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他这副少年人的窘迫模样 ,我忍不住笑了 。
那是我这一年多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轻松的笑。
“早啊。”
我对他说 。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
“妈 ,你……”
“我怎么了? ”
我笑着问,“不认识了?”
他挠了挠头,脸还是红的。
“没有 。”
他小声说。
“饿不饿?我去做早饭。 ”
我坐起身 ,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心里那块压了一年多的巨石,好像在一夜之间 ,被彻底搬开了 。
“嗯。”
他点点头。
我做了很丰盛的早餐 。
煎蛋,烤面包,热牛奶,还有水果沙拉。
我们俩坐在餐桌前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
他吃得很香 。
我们都没有再提昨晚的事,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 ,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 、冰冷的墙,已经塌了。
吃到一半,他忽然抬起头 ,对我说 。
“妈,下午……我们去看看爸爸吧。”
我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 ,要去看亦诚 。
以前每次我提议,他都用各种理由拒绝。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 ,也很坚定。
我点点头,眼眶又有点湿润。
“好 。 ”
下午,我们买了爸爸最喜欢的白菊花,坐公交车去了墓园。
墓碑上 ,亦诚的照片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
我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
修远把花放在碑前,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了很久。
他没有哭。
他只是看着照片 ,轻声说 。
“爸,我跟妈来看你了。”
“我们都挺好的。”
“你放心吧 。 ”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墓园里的松柏 ,发出沙沙的声响。
好像是爸爸在回应他。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
修远走在我身边,忽然开口。
“妈 ,那件夹克……我们把它烧了吧。”
我心里一震,看向他。
“一直留着它,我总觉得爸爸还没走 。”
他说 ,“可是,他已经走了。 ”
“我得学着接受这件事。”
“你也是 。”
我看着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的侧脸在夕阳下 ,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坚毅。
“好。”
我说 。
那个晚上,我们把那个封存了一年多的纸箱,搬到了楼下的铁桶里。
我划着火柴 ,点燃了那件深蓝色的夹克。
火焰“呼 ”地一下蹿了起来,把我们的脸映得通红 。
我们看着那件夹克,在火光中慢慢卷曲 ,变形,最后化为灰烬。
也烧掉了我们心里,所有关于那个雨天的 ,血色的记忆。
火光熄灭后,修远牵住了我的手 。
他的手,还是那么大 ,却不再冰冷。
温暖而有力。
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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