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瞎子,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们俩现在哪个不是‘人上人’?你这卦 ,不准! ”面对石根的嘲笑,陈瞎子只是悲哀地摇头。他缓缓说出“人上人”和“人下人”的真正含义,石根的笑声戛然而止 ,另一个双旋的林墨则面如死灰 。
那一刻我才明白,陈瞎子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早在我童年时 ,就已看透了他们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 、令人唏嘘的一生。
01
我的老家,是江南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镇。镇子不大,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从东头穿到西头,镇子的中央 ,有一座据说明朝就建了的、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的石拱桥 。
我的童年记忆,就像镇口那条常年流淌的小河,平淡 ,缓慢,偶尔泛起几圈涟漪。而那圈涟漪的中心,往往都与一个人有关——桥头的陈瞎子。
陈瞎子不是我们镇上的人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只记得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坐在那里了。每天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石拱桥上时,他就会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竿,由他的孙女牵着 ,不紧不慢地,来到桥头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下。
他在固定的位置坐下,面前铺上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布上摆着一个签筒 ,里面插着几十根磨得光滑的竹签。
然后,他的孙女离去,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一坐就是一天 。
他从不吆喝,也从不拉客。他那双眼睛,永远都像是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 ,看不见一丝光亮。可镇上的人都说,陈瞎子的“心眼 ”,比谁的都亮 。
他耳朵极灵。谁家的小媳妇从桥上走过 ,脚步轻快又带着点羞涩,他能听出来;谁家的汉子刚从赌场里输了钱回来,脚步拖沓又充满懊恼 ,他也一清二楚。
他的鼻子也很灵 。镇上卫生院的老中医从他身边经过,他会闻到那股淡淡的药草味;教书的王老师从他摊前走过,他能闻到那股经年不散的墨水味。
镇上的人,但凡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 ,或是家里有什么难断的纠葛,都爱来找他“聊聊”。他也不用什么龟甲铜钱,只是让人抽根签 ,然后伸出他那双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摸一摸对方的手骨 、头骨,再静静地听对方说上一段话 。
最后 ,他会说上几句,不多,但往往都像钉子一样 ,能钉到你的心坎里去。
他算命收钱,也极随缘。有时,一户人家求子成功 ,会提着猪头、揣着红包来感谢他,他照收不误;有时,一个穷苦汉子,实在没钱 ,就从家里端来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他也会接过来,吃得津津有味;更多的时候 ,他只是在听完对方的倾诉后,摆摆手,淡淡地说一句:“天机不可泄 ,回去吧 。”分文不取。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陈瞎子,就是我们小镇上一个神秘的、不可或缺的存在。他像那棵老榕树一样 ,沉默地见证着小镇的日升月落,人来人往。
而我之所以对他印象如此深刻,还因为一件与我两个发小有关的 、尘封已久的“预言 ” 。
我们那拨同龄的孩子里 ,恰好有两个最特别的男孩,他们头上,都长着两个“旋”。
一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石根。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父亲是个铁匠,脾气火爆 。石根完美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脾气 ,从小就是我们这群野孩子里的“孩子王”。他的两个旋,长得极近,几乎挨在了一起。
另一个 ,是与石根性格截然相反的“书呆子 ”,林墨 。他家是镇上唯一的大户,父亲是镇中学校长。林墨从小就文静内向 ,不爱跟我们疯跑,就喜欢一个人抱着书看。他的两个旋,长得极远 ,一个在头顶,一个几乎快到了后脑勺 。
石根和林墨,就像是这个小镇的两极,一个如火 ,一个似水,却因为那两个特殊的“旋”,被大人们常常放在一起议论。
而陈瞎子 ,就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为他们这截然不同的人生,下了一个神秘的、让我记了一辈子的“批命”。
02
那应该是我十岁那年的夏天 。
午后的太阳 ,毒得能把青石板烤化。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实在无处可去,便都聚集在桥头那棵巨大的榕树下 ,乘凉,打闹。
石根,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 ” ,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他眼珠子一转,指着正在闭目养神的陈瞎子,对我们起哄道:“哎!我们让陈瞎子给我们算算命怎么样?看看谁将来最有出息!”
我们这群孩子 ,对陈瞎子既敬畏又好奇,一听这话,都跟着兴奋地嚷嚷起来。
石根胆子最大 ,他第一个跑到陈瞎子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五分硬币,塞到陈瞎子手里 ,大声说:“陈瞎子,给我算一卦!算算我将来能不能当大官,发大财!”
陈瞎子没有立刻说话 。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 ,仿佛“看 ”向了石根的方向。他伸出那只干枯、嶙-峋、却异常干净的手,示意石根蹲下。
他用那双粗糙的手,在石根那颗剃得青皮的脑袋上 ,仔仔细细地 、来来回回地摸索着 。他的手指,尤其在那两个挨得很近的“旋”上,停留了很久。那神情,专注得像一个最顶级的工匠 ,在鉴别一块绝世的美玉。
摸完了石根,他又对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林墨招了招手 。
林墨性格腼腆,有些害怕 ,想往后退。被石根一把推了过去。“去啊,怕什么!让瞎子也给你摸摸,看看你这个书呆子 ,将来能不能考上状元!”
林墨只好也硬着头皮,蹲在了陈瞎子的面前 。
陈瞎子用同样的方式,仔-细地摸了摸林墨的头顶 ,也摸了摸他那两个相距甚远的“旋 ”。
摸完之后,他收回了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这群孩子 ,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
过了许久,陈瞎子才缓缓地、用他那特有的 、沙哑而又悠长的语调 ,开口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石根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老话讲,一旋好 ,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这话,对 ,也不对 。”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窥探什么天机。
“这头上有‘两个旋’的孩子 ,不一般,是龙是蛇,就看他自己怎么走了。可说到底 ,他们就像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种瓜,命数啊,早就定了 。”
“什么命啊?陈爷爷 ,你快说啊! ”我们急切地追问道。
陈瞎子却只是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将那枚五分钱的硬币,重新塞回石根的手里 ,淡淡地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你们还小,以后 ,就知道了 。”
说完,他便任凭我们如何追问,都闭上了嘴 ,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那一天,陈瞎子的话,像一颗小石子 ,投进了我平静的童年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经久不散的涟漪。
“一根藤上结出的两种瓜” 。
这到底,是两种什么样的“命”?
这个谜团,伴随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 ,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我和石根、林墨,再次重逢在那个桥头时 ,我才从陈瞎子口中,得到了那个令人唏嘘的、毛骨悚然的答案。
03
石根的人生,从一开始 ,就完美地印证了陈瞎子那句“二旋拧 ”的批语。
他的脾气,就像他爹铁匠铺里那烧红的铁块,又臭又硬 ,一点就着 。
在学校里,他就是老师眼中最头疼的“刺头”。上课睡觉,下课打架 ,逃学去河里摸鱼,去山里掏鸟窝,几乎所有的“坏事”,他都干遍了。他爹没少为此用皮带抽他 ,可石根骨头硬,宁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求饶 ,第二天,照样我行我素。
但他不是那种纯粹的坏孩子 。他讲义气,有担当。我们这群孩子里 ,谁要是被外村的人欺负了,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哪怕对方比他高 ,比他壮,他也从不退缩。所以,尽管他学习不好 ,惹是生非,可我们这群发小,都打心底里服他,认他当“大哥 ” 。
这样的性子 ,在小镇这个讲究规矩和安稳的地方,自然是格格不入的。
初中还没毕业,石根就跟他爹大吵了一架 ,放出话来:“这小镇太小,容不下我石根这条龙!我要去外面闯出个名堂来!”
他不顾家人的激烈反对,在一个清晨 ,揣着从家里偷拿的 、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和两件换洗的衣服,就那么义无反顾地 ,跟着南下的潮流,跳上了去深圳的绿皮火车。
那年,他才十六岁 。
他走后 ,关于他的消息,便断断续续地,通过一些在外打工回乡的乡亲们,传回小镇。
我们听到的 ,是一个充满了血泪和辛酸的、惊心动魄的奋斗故事。
听说,他刚到深圳时,举目无亲 ,钱包被偷,在天桥底下睡了一个星期,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去跟工地上的民工抢剩饭吃,被人打得半死 。
听说,他后来在工地上搬砖 ,因为替一个被工头欺负的老乡出头,一个人拿着一根钢筋,跟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打手对峙 ,最后被打断了一条腿,在简陋的工棚里躺了三个月。
也听说,他在工厂里打工,因为脑子活 ,会来事,很快就成了车间的小组长。但他不满足于此,辞掉了工作 ,用攒下的所有钱,在夜市上摆起了地摊,卖当时最流行的喇叭裤和蛤蟆镜 。
再后来的消息 ,就变得越来越传奇,也越来越令人振奋。
听说,他的地摊生意越做越大 ,从一个小摊位,变成了批发商。再后来,他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 ,胆大包天地,贷款在郊区租了个厂房,开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
就在我们这些发小,还在按部就班地上着高中 ,考着大学时,石根的人生,已经像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充满了刀光剑影和惊涛骇浪 。
终于,在他离家的第六年,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传遍了整个小镇。
石根,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是开着一辆乌黑锃亮、在当时的小镇上如同外星飞船一般罕见的桑塔纳轿车回来的。
车子开到他家那破旧的铁匠铺门口时,几乎全镇的人都跑出来围观。
车门打开 ,走下来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 、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手腕上戴着明晃晃金表的年轻男人 。
他就是石根。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年少的桀骜,但眼神里 ,已经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和上位者的气势。他给镇上的每个老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又出钱,把镇上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
那一刻,石根,成了我们小镇上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板”。他成了所有年轻人崇拜的偶像,也成了所有家长口中那个“有出息 ”的代名词。
他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彻底洗刷了自己少年时所有的“劣迹” 。
人们似乎都忘了,他曾经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他们只知道,这个头上有两个旋的“拧 ”小子 ,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成了一条翻江倒海的“龙”。
04
与石根那条充满了荆棘与抗争的道路截然相反,林墨的人生轨迹 ,就像他的人一样,安静,平稳,顺理成章得像一道早已被设定好程序的数学题。
他的人生 ,是我们小镇上所有父母眼中,最完美的“标准答案” 。
从小,他就是我们眼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当我们在河里摸鱼、在田里打滚时 ,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读着那些我们看不懂的唐诗宋词。
他的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 。他的奖状 ,从小学到高中,贴满了家里的整整一面墙。
他不像石根那样,朋友遍天下。他的世界很小 ,除了书本,就是家和学校 。他性子文静,甚至有些内向 ,从不与人争执,见到长辈,总是谦和有礼地问好。
他顺利地,考上了我们县城最好的重点高中。
三年后 ,又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毫无悬念地,考入了省城一所最著名的 、以文科见长的重点大学 。
他去上大学的那天 ,镇政府甚至还为他组织了一场欢送会,敲锣打鼓,给他戴上了大红花。他的父亲 ,那位当了一辈子校长的林校长,在那一天,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骄傲的光芒。
大学四年 ,林墨依旧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学霸” 。毕业后,他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笔杆子,通过了省里的公务员考试 ,顺利地进入了省城的某个重要政府机关工作。
他的仕途,也像他的求学之路一样,平步青云。
他为人谦和,懂得人情世故 ,做事又踏实稳妥,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快就得到了单位领导的赏识和器重。
几年下来 ,他一步一个脚印,从一个端茶倒水的小科员,被提拔为副科长 ,再到科长 。
后来,我因为工作原因,也留在了省城。有一次 ,我去他们单位办事,远远地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身合体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正在给几位下属开会 。他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一股属于领导干部的、沉稳的气度。
再后来 ,我听镇上的长辈们说,林墨在省城,娶了一位同样在机关工作的、家世清白的女子为妻。女方的父亲 ,是省卫生厅的一位副厅长 。这门婚事,在当时看来,可谓是门当户对 ,强强联合。
婚后不久,他们就在省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套大房子。
安稳的家庭 ,体面的工作,光明的前途……林墨的人生,就像一幅被精心绘制的工笔画 ,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了它该在的位置上,精致,完美 ,没有任何瑕疵 。
他也成了我们小镇上,所有家长在教育自己孩子时,最常挂在嘴边的榜样。
“你看看人家林墨!也是两个旋 ,怎么人家就能静下心来读书,考上大学,当上大官呢?”
每当这时 ,我都会想起石根,想起那个开着桑塔纳 、戴着金表、同样风光无限的石根。
他们两个,一个在体制外 ,靠着胆识和拳头,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了商界的“人上人” 。
一个在体制内 ,靠着智慧和笔杆,走出了一条阳关道,成了官场的“人上人 ”。
他们的人生,虽然起点和路径截然不同 ,但最终,似乎都殊途同归,都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巨大的成功。
我不禁开始怀疑 ,当年陈瞎子那个“一根藤上两种瓜”的预言,是不是真的说错了?
他们明明,都结成了最甜美 、最令人羡慕的“金瓜”啊。
05
直到许多年以后 ,我才明白,我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和可笑 。
那一年 ,我三十五岁,也已在省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一次清明节 ,我带着妻儿,回老家给父母扫墓。恰逢镇上十年一度的大集,老街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
我鬼使神差地 ,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石拱桥头。
桥,还是那座桥。榕树,也还是那棵榕树 ,只是变得更加苍劲、巨大 。
而榕树下,陈瞎子,依旧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
只是 ,他更老了,背也更驼了,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 ,似乎又深了许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与周围喧闹的人群 ,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
我正准备上前,去跟这位童年时的“神人 ”打个招呼,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而又熟悉的声音。
“哎 ,这不是阿明吗?你也回来啦?”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在当时极其罕见的、气派非凡的黑色大奔,稳稳地停在了桥头。车门打开 ,走下来的,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 、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手上戴着一块硕大金表的中年男人 。
是石根!
他乡遇故知,我们都格外兴奋。我们聊着这些年的经历 ,聊着各自的家庭和事业。石根的生意,显然做得更大了,他告诉我 ,他的工厂已经从深圳开到了东莞,手下有上千号工人,资产更是翻了好几番。他说话的语气 ,充满了成功人士特有的、强大的自信和豪气 。
就在我们聊得正欢时,另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石根?阿明?这么巧,你们都在。”
我们回头 ,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夹克,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沉稳儒雅的男人 ,正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
是林墨!
原来,他也趁着假期,带着妻儿回乡看望父母。
三个童年时的发小 ,在阔别了近二十年后,竟然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重逢在了这个最初的 、见证了我们童年所有秘密的桥头。
我们三人 ,都感慨万千 。
石根的目光,落在了榕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拉着我和林墨 ,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他从自己那昂贵的皮夹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至少有一万块的钞票,不由分说地,塞到了陈瞎子的手里 。
他大笑着说:“陈瞎子!还认得我们吗?我 ,石根!他,林墨!我们都是头上长两个旋的!你看看我们现在,一个是大老板 ,一个是大官!当年你说我们是两种命,现在你看,我们俩 ,哪个不是出人头地了?你那话,我看啊,也不怎么准嘛! ”
他的声音洪亮 ,充满了炫耀的意味,引得周围赶集的人,都纷纷侧目。
陈瞎子没有去接那沓钱。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灰白色眼睛 ,仿佛“看”向了石根和林墨的方向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他才缓缓地、悲哀地,摇了摇头。
陈瞎子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他那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先是朝着意气风发的石根的方向,凌空“闻”了闻 ,仿佛在嗅探什么看不见的气味。然后,他又将手,转向了文质彬彬的林墨的方向 ,同样,做了一个“闻 ”的动作 。
做完这两个奇怪的动作后,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 ,突然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 、令人心悸的神情。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 ,投入了我们每个人的心湖,激起了无法平静的涟漪 。
“石老板,”他先是对着石根的方向,缓缓说道 ,“你身上……有血光和官非的味道,太重了,已经浸到骨子里了。”
然后 ,他又转向林墨,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林先生,你身上……有郁结之气和浓重的药石味道 ,也已经散不掉了啊。 ”
石根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林墨那儒雅的微笑,也凝固在了嘴角。
我也听得心中一凛 ,童年时那个巨大的谜团,再次浮上心头。我忍不住,上前一步 ,追问道:“陈伯,您当年说的,头上有两个旋的孩子,多半是那两种命 。您今天就告诉我们吧 ,到底……是哪两种命啊?”
陈瞎子沉默了半晌,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为即将说出口的“天机”而叹息。
他缓缓地 ,竖起了两根枯瘦的手指,用一种近乎宿命般的、苍凉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头一种命 ,叫‘人上人’。”
“而这第二种命,也叫……‘人下人’ 。 ”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愣住了。“人上人”和“人下人”?这不就是富贵和贫贱的区别吗?可石根和林墨现在明明都事业有成 ,家庭美满,怎么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何来“人下人 ”之说?
石根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洪亮的、刺耳的大笑:“哈哈哈!陈瞎子,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们俩现在,一个是身家千万的大老板,一个是前途无量的政府大员 ,哪个不是‘人上人’?你这卦,不准,不准!”
陈瞎子听着他那充满了嘲讽的笑声 ,只是悲哀地、怜悯地,摇了摇头。他缓缓地,用一种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 、近乎耳语的声音 ,说出了那句让石根的笑声戛然而止、让林墨面如死灰、也让我毛骨悚然的 、关于“两种命”的真正解释:
“不……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老朽说的‘人上人’,指的是……而那‘人下人’,指的是…… ”
06
“老朽说的‘人上人’ ,”陈瞎子那沙哑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一把生锈的锥子 ,一寸寸钻进我们的耳朵里,瞬间压过了午后的蝉鸣和石根那得意的笑声,“指的是那种能够站在自己命运之上,掌控自己喜怒哀乐 ,活得明白、活得通透的人 。”他虽然闭着眼,但我们都感觉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冷冷地审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
“而所谓的‘人下人’ , ”他顿了顿,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的弧度,“指的 ,是那些看似站在了万人之上,实际上,却被自己的性格 、欲望和恐惧所控制 ,成了它们奴隶的人。
他渴望更多的钱,因为他恐惧贫穷;他追求更大的官,因为他恐惧被支配;他享受别人的奉承 ,因为他恐惧被无视 。
这样的人,不管他有多少钱,有多大官,他都不是自己的主人。
他 ,活在自己的心牢里,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无尽的争斗和焦虑里。他 ,就是‘人下人’ 。”
说完这段话,陈瞎子不再理会我们,只是重新闭上了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 ,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周遭的空气彻底凝固了。石根和林墨,都呆立在原地 ,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
石根的笑声,早已消失。
那张因为酒精和得意而涨红的脸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他刚刚点燃的一根昂贵香烟夹在指间,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 。
他那张浮肿的脸上,第一次 ,露出了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恐惧。那恐惧仿佛一个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鬼魂,被陈瞎子一句话给叫了出来,让他看到了自己风光外表下的真正囚徒面目。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驾驭金钱 ,可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是那永不满足的赚钱欲望在抽打着他,让他夜不能寐 ,让他把胃喝坏,让他众叛亲离。
他不是主人,他是一头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
而一向以儒雅和沉稳自居的林墨 ,则下意识地推了推自己的金丝边眼镜,这个动作显得僵硬而徒劳。他的脸色变得比纸还要白,嘴唇微微翕动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或许在陈瞎子的描述里,比石根看到了一个更精致、更隐蔽的牢笼——一个由知识 、体面和过度的自尊心打造的牢笼 。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粗鄙的石根要“高级”,要“通透 ”,却在这一刻惊觉 ,自己对他人评价的在意,对所谓“体面”的执着,对犯错的恐惧 ,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奴役?他鄙视石根的物欲,但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清高”和“优越感”这些更虚无的东西捆绑着,同样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同样焦虑不堪。
他们不过是同一个牢里的两种囚犯。
那一天,我们不欢而散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告别的眼神。
石根几乎是仓皇地掐灭了烟 ,起身就走,脚步带着一丝踉跄,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林墨紧随其后 ,背影僵直得像一尊雕像,每一步都像在维持着即将破碎的体面 。
陈瞎子的那番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们两个人的心里 ,也扎进了我的心里。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扩散的麻痹,一种让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腐烂的无力。
我开始明白 ,陈瞎子当年说的“两种瓜 ”,根本不是指的富与贫,贵与贱 。
他说的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是两种被性格牢牢捆绑的、无法挣脱的宿命。一种是内心自由,无论贫富皆是主人;另一种是内心为奴 ,无论贵贱皆是囚徒。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三人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那天的谈话成了一个禁区,谁也不愿再提起 。小镇的生活依旧 ,只是我偶尔会想起石根那张茫然恐惧的脸,和林墨那片刻的失魂落魄。那根“毒刺”在时间的冲刷下,仿佛已经被肌肉包裹,不再疼痛 ,却始终埋在最深处。
而之后几年发生的事情,不幸地、精准地 、残忍地,印证了陈瞎子当年的那个预言 。
那次重逢后的第三年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深圳传来,震惊了整个小镇。
石根 ,出事了。他的商业帝国一夜之间崩塌,据说是陷入了更疯狂的资本豪赌,最终资金链断裂 ,欠下巨额债务 。他没有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而是被那永不满足的欲望彻底吞噬,最终 ,他真的成了欲望的奴隶,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服装厂,因为长期偷税漏税,以及在生产中大量使用劣质布料 ,被人实名举报了。税务、工商、质检等部门联合调查,最终,他的工厂被查封 ,所有资产被冻结,还背上了天价的罚款 。
这还不是最糟的。
在一次与讨要货款的供应商发生激烈冲突时,脾气火爆的石根 ,再次像年轻时一样,用拳头解决了问题。他失手,将对方打成了重伤 。
最终 ,他因为故意伤害罪和偷税漏-税罪,数罪并罚,被判处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那个曾经开着大奔、戴着金表 、在我们小镇上呼风唤雨的“人上人” ,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穿着囚服、剃着光头、彻底身败名裂的阶下囚。
我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原来,石根的成功 ,一直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他胆子太大,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不择手段 ,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他性格太刚,得罪了太多的人,这次 ,就是被一个曾经的合作伙伴,在背后捅了致命一刀。
他赢在了性格,也最终 ,败在了性格 。
他成了欲望的奴隶,最终,被欲望彻底吞噬。
而林墨呢?
他的结局 ,没有石根那么惨烈,却也同样的,令人唏嘘。
他的官运,依旧亨通 。几年后 ,他被提拔为副厅长,成为了我们那个小镇上,有史以来走出去的 、官位最高的人。
可他的身体 ,却垮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省立医院的特护病房里 。他因为长期的工作压力、机关里复杂的人事斗争,和自己那思虑过重、凡事都追求完美的性格 ,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胃癌。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相,脸上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温文尔雅的儒雅气度 ,只剩下一种挥之不去的 、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忧愁。
我们聊了很久 。
他告诉我,他这一辈子,都活得太累了。他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不敢得罪任何一个领导,不敢放松任何一项工作。他每天都在焦虑、在权衡、在算计。他看似拥有一切,内心却无比空虚 。
“阿明, ”他拉着我的手 ,苦涩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羡慕石根。他虽然进去了 ,但他活得痛快,活得像一团火。而我呢……我这一辈子,都像一个带着精致枷锁的囚徒 ,活在自己给自己画的牢笼里,也活在别人为我设定的期望里 。我看似是‘人上人’,其实啊……我才是那个真正的‘人下人’。”
说完这番话没多久 ,林墨就去世了。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最终,输给了他自己 。
08
又过了很多年 ,我也步入了中年。
再一次回老家时,我听说,陈瞎子已经在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里,安详地去世了。
我独自一人 ,再次来到那个熟悉的石拱桥头 。
桥,还是那座桥。榕树,也还是那棵榕树。只是桥下的流水 ,带走了太多的岁月,也带走了太多的人和事 。
我站在桥上,看着潺潺的流水 ,回想起石根和林墨,那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命运,心中感慨万千。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陈瞎子所说的“命” ,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 、无法改变的宿命。
那所谓的“两个旋 ”,所谓的“骨相” ,只不过是一个人性格最直观、最外在的一种体现罢了 。
陈瞎子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到的,不是虚无缥缥-缈的未来,而是深植于石根和林墨性格基因中 ,几乎无法被改变的“因”。
石根的性格,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所向披靡,但也容易伤人伤己,最终折断。
林墨的性格 ,如同一张被绷得太紧的弓弦,看似优雅有力,却时刻处在断裂的边缘 ,最终不堪重负 。
有了这样的“因 ”,自然就会结出相应的“果”。
所谓的“准”,不过是陈瞎子用他一生的阅历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提前看到了这个必然的结局罢了。
或许,我们每个人,头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旋 ” 。它们代表着我们与生俱来的、独特的性格。这性格,没有绝对的好与坏。重要的是 ,我们是否能够看清自己,是否能够与自己的性格和解,是否能够在那条早已铺设好的命运轨道上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规避那些显而易见的礁石,去活出最好的 、不留遗憾的自己 。
想到这里 ,我释然了。
我对着桥头那棵老榕树,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陈瞎子,就还坐在那里 ,用他那双无所不见的“心眼”,悲悯地,看着这世间所有的人来人往 ,和那些早已注定,却又不甘于注定的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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