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即权力：
美国在关键矿产安全上的焦虑与突围
Vlado Vivoda
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研究员
Ron Matthews
英国克兰菲尔德大学客座教授
Jensine Andresen
哥伦比亚大学副研究员
Comparative Strategy,Vol.44, No.2, 2025
导论
关键矿产（CMs）在国防技术中的作用日益凸显 ，已成为当前全球安全的重要议题 。随着战争形态从传统大规模作战向兼具常规力量 、非常规手段与非军事影响方式的混合型冲突演变 ，维持技术优势对关键矿产的依赖显著增强 。美国尤其关注国防关键矿产供应链，以防潜在扰动影响军事装备生产 、削弱整体战略威慑与技术领先地位。关键矿产在多种核心军事系统中占据不可替代的地位 ，影响精确制导武器、先进通信系统以及空间军事能力 。此外 ，关键矿产在能源转型技术（如风电 、光伏 、电动汽车及储能系统）中应用广泛，进一步强化了其战略意义 。
对美国及其盟友而言，维持关键矿产供应链稳定正变得愈发困难。在全球资源竞争加剧与地缘政治压力上升的双重背景下 ，关键矿产的生产与加工环节集中于少数国家 ，加之其双重用途性质，供应风险管控难度加大。供应链的脆弱性部分源于过去几十年推动全球化和外包的政策取向 ，优先考虑短期经济效率而忽视战略资源安全 ，导致美国及其盟友在许多关键矿产上对外高度依赖 。在政策层面，美国及其伙伴必须在国家安全、经济成本与环境可持续性之间权衡 ，形成所谓的“矿产三难困境”（minerals trilemma）：单独追求任意一方均可能导致其他领域的不可持续发展 ，因此必须统筹考虑三者 。本文旨在分析美国在确保国防关键矿产供应方面面临的主要挑战，并评估相关战略与政策举措能否有效应对当前风险。
何为关键矿产？
关键矿产（CMs）通常指对经济和国家安全至关重要且面临供应链风险和脆弱性的矿产 。虽然经济安全和国家安全以往通常被视为两个独立的领域 ，但如今前者越来越被认为是后者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 ，特别是当供应链中断可能直接影响国防和技术能力时 。在矿产领域，关于什么构成关键矿产的分类和认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显著变化 ，并受到技术进步、供应风险 、地缘政治转变和经济需求的影响。当一种矿产被认为具有独特的性质 、稀缺性以及缺乏可行的替代品时 ，将被纳入关键矿产行列 。
政府通常会发布被指定为“战略 ”或“关键 ”的矿产官方清单，同时实施数百项配套政策以增强关键矿产的韧性和生产 。在美国，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2022年发布的最新关键矿产清单包括50种矿产商品。当前除用于经济和国家安全分类目的外 ，学界并未对具体哪些矿产是关键的达成共识 。各国对“战略”或“关键 ”的矿产有不同定义 。其区分标准差异主要源于供应链需求 ，通常是因为某个国家目前严重依赖进口来获取该矿产。
关键矿产在各种战略高科技应用中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此外，关键矿产的经济意义超越了其在各行业的直接应用 ，在塑造一个国家的经济稳定和增长方面也至关重要 。但由于关键矿产的供应通常集中在特定的地理区域 ，因此产生了重大的地缘政治脆弱性。严重依赖进口的国家可能会面临由市场不成熟、高生产成本 、地缘政治风险 、社会动荡、自然灾害 、矿难以及提取和生产中的技术挑战引起的供应中断。
对国防能力和国家安全的重要性
关键矿产在先进军事技术中的具有独特属性，是支撑国防能力与国家安全的不可或缺资源 ，为通信 、监测系统、武器平台 、防护装备等多类型尖端军事能力提供支持 。据资料显示 ，欧洲国防工业体系中有多达40种原材料被正式认定为“战略性 ”材料，充分说明关键矿产在国家安全 、军事准备和总体防务体系中的重要性 。随着军事技术不断升级 ，国防工业对关键矿产的需求呈上升趋势 ，其战略价值也随之提高。
此外，关键矿产在国防领域的战略意义还体现在其供应链安全的政治意义上 。由于部分关键矿产的全球供应链高度集中于潜在对手国家 ，对美国及其盟友而言 ，确保关键矿产的稳定供应已被视为国家安全事务 。历史经验亦证明，关键矿产对国防安全的重要性在战争时期尤为突出，其供应与控制直接影响着军事能力。尽管当前国际政治与技术环境已发生显著变化 ，但这一历史意义仍然突出地表明关键材料的获取始终是军事能力构建的决定性因素 。随着技术进步与战争形态的变化 ，国防工业对关键矿产的依赖程度进一步加深 。当前国际安全环境日益复杂，战争从传统的大规模作战逐渐转向混合战争、网络攻击与各种非对称威胁。战争性质的变化 ，使先进技术与关键材料在军事竞争中的重要性进一步上升 。
然而 ，由于关键矿产具有广泛的军民两用潜力，界定“国防关键矿产”变得愈发复杂 。对能源转型至关重要的锂 、钴 、镍等矿产 ，同样对国防技术具有关键意义 ，例如军事车辆的储能系统、先进电子元件、通信系统及精确制导武器等。国防领域对关键矿产的具体应用常具有保密性质，使其在军事技术中的作用更为难以识别 。例如 ，钕 、镝等稀土元素是传感器 、半导体以及多类高科技设备的关键材料 ，广泛应用于国防和民用产业 。网络与电子战系统高度依赖性也使关键矿产在新兴军事技术中的作用不断增加。
军民两用的产业结构既带来机遇，也面临新的风险。如果供应链未能得到有效保障 ，民用领域的快速扩张可能压缩国防工业的关键资源供给 。因此政策制定者需要平衡民用部门的需求增长 ，同时确保国防所需矿产的稳定供应 。
国防领域应用
新兴军事技术的快速发展进一步彰显关键矿产的重要性，例如，高超音速导弹依赖含铌的先进耐热合金以应对极端高温；钕及其他稀土元素在控制系统所需的高强度磁体中具有关键作用；人工智能自主系统 ，如无人机与军用机器人 ，则依赖稀土材料制造传感器与高级通信模块。随着这些技术重塑战争方式，关键矿产的安全供应成为保持军事优势不可或缺的前提 。
稀土元素（尤其是镝、镨 、钕）被普遍认为是最具战略意义的国防关键矿产 。稀土元素具有独特物理和化学性质 ，并在多项先进军事系统中具有不可替代地位 ，包括精确制导武器 、雷达、声纳系统 、夜视设备 、高性能永磁体、电子战装备及无人机系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各类基于太空的军事平台 ，如卫星和直接上升反卫星（DA-ASAT）武器系统 ，具有极高的矿产密集度，进一步凸显关键矿产在新兴国防技术中的重要性 。
关键矿产供应链的战略脆弱性
围绕关键矿产的地缘政治与供应链议题已成为国防战略的核心关切 。美国国防关键矿产供应链面临多重风险 ，包括生产高度集中于对手国家 、地缘政治紧张导致的供应中断 、以及在民用与军用需求叠加下确保资源可得性的系统性挑战。关键矿产储量有限、采选与冶炼工艺复杂 ，导致稳定供应链愈加困难，凸显构建韧性供应链的必要性 。
地缘政治博弈 、市场波动及社会环境因素进一步提升了分析的复杂性 。关键矿产不仅关涉军事战备 ，也决定国家经济安全与国防工业基础的整体韧性。在全球地缘格局快速转变的背景下 ，美国及其盟友必须重新审视其关键矿产，尤其是国防关键矿产的供应链布局 。当前美国对关键矿产进口的高度依赖伴随较大战略风险 。许多国防关键矿产主要来自非盟友国家，尤其是中国和俄罗斯 ，这构成典型的地缘政治脆弱性。例如 ，美国在锑 、镓、石墨、铟 、锰 、铌、铂 、稀土元素 、钽和钛等矿产上的进口依赖度超过 80%，其中大部分由中国供应。俄罗斯在关键矿产领域亦具有重大影响力 。其为全球最大钯供应国 ，同时是铝与镍的重要生产国 。美国对俄罗斯钯（用于高端通信系统、雷达与电子战设备） 、镍（用于军用钢材与喷气发动机）及铝（用于轻量化军机与无人机）的依赖同样构成战略性风险。一旦美国卷入与中俄两国的持久性冲突 ，其在维持先进武器体系所需矿产方面都将面临巨大挑战 。尽管危机可能促使美国放宽监管以加速国内生产，但短期替代能力有限 。美国与欧洲的供应链脆弱性固然严重 ，相互依赖也意味着中国和俄罗斯在某些情境下同样面临结构性脆弱性 ，这将塑造地缘政治博弈并影响冲突动力。中国在多种关键矿产的精炼与加工环节具有优势，对美国国防体系构成长期战略挑战 。2024年 ，在具有可靠产量数据的44种关键矿产中 ，中国是其中30种的最大生产国；其稀土采掘与精炼占全球的69%与90%，并分别控制全球73%的钴 、40%的铜、59%的锂与68%的镍加工能力 。
此外 ，金砖国家集团（BRICS）扩员与“一带一路”倡议也加剧了美国的战略忧虑。扩员后的金砖国家囊括多个资源大国 ，拥有对关键矿产与国防关键矿产的重要控制力 。印度尼西亚是全球最大镍生产国，已于 2025 年加入该集团；埃及 、埃塞俄比亚 、伊朗和阿联酋亦加入其中，另有多国表达加入意向 。近年来 ，土耳其及其近邻阿塞拜疆均表现出加入金砖国家的强烈意愿 ，若两国加入将对现有国际秩序构成严重冲击。尤其是土耳其作为北约内部拥有第二大规模军力的成员国，其潜在动向被视为可能改变地区乃至全球战略格局的关键变量 。虽然土耳其有可能在继续留在北约同时加入金砖国家 ，但从现实政治来看 ，“双重嵌入 ”极不稳固，并极可能引发北约内部严重紧张关系 。而一旦土耳其选择加入金砖国家并退出北约或将引发北约的功能性衰退 ，甚至可能出现难以逆转的“螺旋式下滑 ”。当前约有47个国家表达了加入金砖国家的兴趣 ，包括一系列具有重要地缘战略意义的新兴力量，这一趋势使美国及其盟友在争取这些地区的关键矿产资源方面面临更为严峻的竞争压力。
“一带一路”倡议进一步扩展了中国在关键矿产供应链中的战略影响力 ，尤其是在非洲、中亚及南美等拥有丰富资源的发展中地区 。倡议覆盖140余国 ，通过基础设施投资与能源 、矿产等项目合作，为中国确保长期资源获取提供制度性渠道 。“一带一路 ”通过联合矿山权益 、加工设施及运输通道 ，为中国在全球关键矿产产业链带来结构性优势 ，进一步加剧了双方在战略资源领域的竞争。金砖国家的扩员及“一带一路 ”倡议的制度化推行，为美国及其盟友带来了深刻的结构性挑战，凸显其供应链多元化及降低依赖程度的紧迫性 。
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及其与“一带一路”倡议的协同作用 ，正在以系统性方式重塑全球战略与经济框架 ，对传统西方主导秩序构成深刻挑战，推动具有替代性的贸易规范、金融体系和经济治理方案 ，并不断扩大其在国际机构中的制度性影响力 。
矿产领域防御性政策
中国在关键矿产供应链中的优势高度集中 ，使美国及其盟友深刻认识到构建稳固且多元化的供应体系的紧迫性，尤其是在涉及国防关键矿产的领域。随着全球对关键矿产的需求不断攀升 ，维持供应链稳定已成为维持军事技术优势和整体战略能力的前提条件 。基于此 ，美国近年来持续推动多项政策、立法与战略性布局，力图削弱对潜在对手的结构性依赖 ，并提升关键矿产供应链的自主性与韧性 。
美国的政策调整体现出一种更关注长期安全 、强调供应链主权的新思路。具体而言 ，“友岸外包 ” 、矿产安全伙伴关系（MSP）和《国防工业战略》（NDIS）等政策工具，是降低供应链脆弱性、确保国防部门持续获得关键矿产的重要路径 。此外 ，美国通过长期塑造并依赖的地缘政治联盟体系推行政策 ，包括北约 、《美日安保条约》 、“五眼联盟 ”（FVEY）和AUKUS等 。
“友岸外包”作为近年来兴起的供应链治理理念，强调在地缘政治信任基础上构建跨境工业协作网络。通过与政治稳定、价值观相近的国家建立供应链伙伴关系，美国力求降低因地缘政治冲突 、全球危机或地区战争导致的供应中断风险 。在此背景下 ，2022年6月成立的矿产安全伙伴关系（MSP）被称为“矿产版北约 ”或“金属北约 ” ，是美国推动关键矿产供应链同盟化的重要平台 。其目的在于通过多边框架确保关键矿产的负责任供应，并在环境 、社会和治理标准方面形成对中国的制度性竞争优势。
与此同时 ，美国国防部于2024年发布《国防工业战略》（NDIS） ，首次系统阐述了国防供应链的产业布局目标。NDIS强调通过扩大国内产能、开发替代材料以及深化盟国合作等方式减少对外部来源的依赖 。美国的立法体系亦为关键矿产供应链保驾护航：《国防生产法》（DPA）长期以来是美国动员国内工业能力的核心法律框架，允许政府优先调配工业资源以满足国防需求 。近年来 ，DPA 多次被用于推动关键矿产的国内开采与加工 ，以减少对中国稀土及其他关键材料的依赖。《通胀削减法案》（IRA）虽然以气候与能源转型为主要目标，但其在本质上也强化了美国对电池用矿产的产业能力建设 。此外 ，美国政府近年来频繁以行政命令形式推进供应链改革 ，包括加快关键矿产项目许可程序 、授权扩大能源与矿产开发等，这些政策与前述立法安排共同形成了一个旨在提升供应链韧性的制度性框架 。
除国内部署之外 ，美国亦通过国际合作工具强化对外供应布局。美国运用国际发展金融公司（DFC）和“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PGII）等机制 ，试图通过对中低收入国家的矿产项目融资来实现供应链多元化，以减少全球供应链中对中国的结构性过度依赖 。当前DFC在矿产领域的投入比例仍有限，但美国试图借由PGII 提供“一带一路 ”之外的替代性开发模式 。这也体现了关键矿产议题的地缘政治属性：它既不是纯经济问题 ，也不是纯能源问题 ，而是国际秩序竞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结论
在当前国际安全环境快速演变的背景下，国防关键矿产在维持美国军事技术优势中的战略意义已毋庸赘言 。混合战争 、网络威胁、自主化武器系统等新型安全挑战的兴起 ，使关键矿产成为军事能力生成的核心投入 。然而 ，本研究揭示的事实同样清晰而令人警醒：美国在多项关键国防矿产上高度依赖外部供给，尤其依赖来自中国和俄罗斯的进口 ，这种结构性依赖对国家安全构成了实质风险。
译者：任柘戎 ，国政学人编译员，南开大学国际关系专业 。
来源：Vivoda, V., Matthews, R., & Andresen, J. (2025). Securing defense critical minerals: Challenges and U.S. strategic responses in an evolving geopolitical landscape. Comparative Strategy, 44(2), 281–315. https://doi.org/10.1080/01495933.2025.2456427
校对 | 饶 趋
审核 | 唐一尧
排版 | 秦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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