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成都被揉碎在没睡醒的雾里。
我被一股尿骚味熏醒了 。
不是我的。是我爸的。
这味道我闻了快十年了 ,从最开始的干呕,到后来的麻木,现在甚至能从里面分辨出昨晚他水喝多了还是少了 。
我爬起来 ,摸到床头的开关,啪嗒一声,那盏十五瓦的黄光灯泡 ,把我们这个三十平米的小屋照得一览无遗。
我爸,李大海,就坐在床沿上 ,裤子湿了一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今年六十有七,痴呆了二十九年 。
自从我八岁那年 ,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他的世界就剩下吃饭、睡觉,和偶尔没有目的的傻笑。
“爸,又尿了?”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也带着长年累月的疲惫。
他没理我 。
这很正常。他通常都不理我。
我认命地走进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走过去准备给他擦身子 ,换裤子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像我的小面馆每天要开门迎客一样,风雨无阻。
就在我的手碰到他胳膊的时候 ,他突然动了。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了二十九年的眼睛,此刻竟然亮得吓人。
像两盏突然在黑暗隧道里打开的车灯 。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
“幺儿。 ”
他开口了 。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但无比清晰。
我愣住了。
他上一次这么清晰地叫我“幺儿” ,好像还是在我妈的葬礼上 。那时候他只是重复,像个坏掉的录音机。
“爸?”我试探着问。
“山东 。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啥子山东?”我脑子有点懵。
“淄博 。”他又吐出两个字。
我更懵了。四川,山东 ,隔着十万八千里。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年跟着工程队去重庆 。
“爸,你是不是做梦了?咱们睡哈 ,睡醒了就好了。 ”我哄他,想把手抽回来。
他不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了 。
“张店区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努力从生锈的记忆深处打捞着什么,“我有个厂子。”
我彻底僵住了。
厂子?
我爸?
这个连一加一等于几都要想半天的人?
我第一反应是 ,他的病又严重了 。开始说胡话了。
“对对对,你有厂子,你有航空母舰。 ”我敷衍着 ,哭笑不得,“爸,先把裤子换了,冷不冷?”
“塑料厂!”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脸上,“友谊塑料厂!法人代表,李大海!是我的名字! ”
我的心 ,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擂了一锤 。
李大海。
是他的名字。
他已经快三十年,没有完整地说出过自己的名字了 。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浑浊 ,全是焦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不是一个痴呆病人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正常人,在诉说一件天经地地义的事情 。
“爸,你……”我的喉咙发干 ,“你再说一遍?”
“友谊塑料厂。在淄博张店区。我和你王伯伯一起开的 。”他急切地说着,因为激动,整个人都在发抖 ,“快,幺儿,我们回去。再不回去,就没了。 ”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
王伯伯?我从来没听过家里有这么一号亲戚。
塑料厂?更是天方夜谭。
我家三代贫农,我爷爷是种地的,我爸是盖房子的 ,我是卖面的 。跟“厂”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的眼神,太真了。
真得让我心里那片已经快要干涸见底的绝望湖泊 ,突然冒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泡 。
一个“万一”的泡。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李健 ,三十二岁,成都一家“李记资格面馆 ”的老板兼厨子兼服务员兼洗碗工。面馆开了三年,生意半死不活 ,欠着银行十二万,欠着朋友三万,每个月光是房租水电和这个家的开销,就压得我喘不过气 。
我的人生就像我每天捞面的那口锅 ,永远热气腾腾,也永远沸反盈天,捞不出个头。
现在 ,我这个痴呆了二十九年的爹,在凌晨四点告诉我,他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山东有个厂子。
这不比我买彩票中五百万的概率还低?
这简直就是我那碗素椒杂酱面里 ,突然长出了一根金条 。
荒谬。
“爸,你是不是最近电视看多了?”我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看!”他固执地摇头,“我想起来了 。都想起来了。那年我回来给你妈送钱 ,说好了很快就回去……结果在工地上…… ”
他的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眼神里的光也开始涣散。
“工地……摔下来了……”
“头……好痛……”
他又变回去了 。变回那个我熟悉的,眼神空洞的李大海。
手上的力道也松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却空落落的 。
刚才那几分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给他擦干净身子,换上干爽的裤子,扶他躺下。他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
我坐在客厅那张吱吱作响的旧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里,我爸那双清亮得吓人的眼睛 ,反复在我眼前出现。
“友谊塑料厂 。 ”
“李大海。”
“淄博张店区。”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
我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在地图上输入了“淄博市张店区 ”。
地图加载出来 ,一个陌生的城市轮廓出现在屏幕上。
我又在企业信息查询网站上,输入了“友逼塑料厂” 。
没有。
我又试着输入“友谊塑料厂”。
搜索结果跳出来一大堆,全国各地的都有 ,但没有一家在淄博 。
我自嘲地笑了笑。
看吧,果然是胡话。痴呆病人的大脑,谁知道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掐灭了烟 ,准备去眯一会儿,天亮了还要去市场买今天的肉臊子 。
可我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不对。
二十九年前的厂子 。
那时候有现在这种便捷的电子工商注册系统吗?很多小企业,可能根本就没上网。
而且 ,他说的是“友谊”,也可能是同音的“友艺 ”“友益”……
我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为什么会这么在意?
是因为我穷疯了吗?
是 。我太需要钱了。
我需要钱还债,需要钱给我爸请个好点的护工 ,需要钱把这个漏水的破房子修一修,需要钱……让我自己能喘口气。
我甚至想过,要是哪天我爸走了 ,我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了 。
这个念头每次冒出来,我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他是我爸。是那个在我小时候,会用粗糙的大手把我举过头顶 ,让我看更高风景的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在我记忆里只清晰了八年。
我妈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 ,就说了一句话。
“健健,照顾好你爸。他这辈子,苦 。”
为了这句话,我扛下了所有。
现在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男人,给了我一个看似荒诞的线索。
一个可能通往天堂,也可能通往更深地狱的线索 。
我去 ,还是不去?
去,来回路费、住宿,至少得花两三千。这两三千 ,是我下个月的进货钱。如果扑了个空,我的面馆就得关门 。
不去,我爸说的那些话 ,那个眼神,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我心里。我会一辈子都在想 ,万一呢?
我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的生活还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
除非 ,我亲手去推一把。
哪怕推倒的是一堵墙,我也认了。
我走进卧室,看着我爸熟睡的脸 。他的眉头皱着 ,好像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我做了个深呼吸。
“爸, ”我轻声说,“我带你去找你的厂子。”
决定去山东 ,比我想象的要难 。
首先是钱。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加上微信和支付宝里所有的余额,一共凑了三千二百四十七块五毛。
去淄博的硬座火车票 ,一个人就要两百多,来回两个人就是一千 。
剩下的钱,要支撑我们俩在外面吃饭 、住宿 ,还要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简直是杯水车薪。
我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给我唯一还愿意接我电话的朋友,王胖子 ,打了过去。
“胖子,我……”
“借钱? ”他那边很吵,像是在菜市场 。
“嗯。”我脸发烫。
“李健 ,不是我说你,你那个面馆……”
“我不是为面馆借 。我要出趟远门。 ”
“出远门?旅游啊?你心够大的,欠着一屁股债还想着出去耍?”王胖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喂?胖子?还在吗?”
“……李健 ,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复杂,“你是不是被逼疯了?”
“我没疯 。”
“你爹都糊涂成那样了 ,他说的话你也信?万一是假的呢?你这来回折腾一趟,不是把底裤都赔进去了?”
“万一是真的呢? ”我反问。
他又沉默了。
我知道,这个问题 ,谁也回答不了 。
“……要多少?”他问。
“五千。”
“我只有三千 。这还是我准备给我儿子交择校费的。你小子要是敢不还,我追到你家把你面锅给砸了。 ”
“谢谢 。”我的眼眶有点热。
挂了电话,很快,微信转账的提示音响了。
钱的问题 ,暂时解决了 。
接下来是面馆。
我贴了张“老板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在卷帘门上。看着那几个字,我心里一阵发慌。这趟出去 ,顺利的话三五天,不顺利的话,可能这个门就再也拉不开了 。
最后 ,是我爸。
自从那天凌晨之后,他又恢复了老样子。问他山东,问他厂子 ,他只会冲我傻笑,或者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吃饭 ”“睡觉” 。
那晚的清醒,就像昙花一现 ,再无踪迹。
这让我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就凭一个痴呆病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就要赌上我的全部?
出发前一晚,我给他收拾行李 。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的药,还有我妈留下的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我妈笑得温柔 ,我爸站在她旁边,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虽然咧着嘴笑 ,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拘谨和木讷。
那时候他还没出事 。
我盯着照片上的他,想从他年轻的脸上看出一点“厂长”的痕迹。
没有。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 ,甚至有点笨拙的建筑工人 。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塞进包里。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他去了火车站。
他很抗拒。在候车室里 ,他坐立不安,几次想往外跑,都被我死死拉住 。
周围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什么看?没见过带老人出门啊? ”我冲一个盯着我们看个没完的小年轻吼道。
那小年轻被我吓了一跳,悻悻地转过头去 。
我心里烦躁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上了火车 ,是那种最慢的绿皮车。车厢里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厕所的臭味,让人窒息 。
我爸更不适应了。他一会儿要站起来,一会儿要躺下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只能把他按在座位上,不停地跟周围的人道歉 。
“对不起,对不起 ,我爸脑子有点不清楚。”
“不好意思啊,他没有恶意的。”
我的腰弯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 。
旁边座位的大叔是个健谈的山东人 ,看我这样,递了根烟给我。
“兄弟,带老爷子去哪啊? ”
“去淄博。”我接过烟 ,道了声谢。
“哦哟,老乡啊!回淄博探亲?”
“……算是吧 。”我含糊地说。
“看老爷子这情况,不容易吧? ”
“习惯了。”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
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前开 ,窗外的景色从秀美的四川盆地,慢慢变成了平坦的华北平原。
我爸折腾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的呼吸均匀地喷在我的脖子上 ,有点痒 。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把这个连自己上厕所都控制不了的老人 ,带到一千多公里外,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厂子”。
我看着手机里王胖子转给我的三千块,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 。
这钱要是打了水漂 ,我怎么跟他交代?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我们终于到了淄博。
走出火车站,一股和成都完全不同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 。
路上的行人说话口音又快又硬 ,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爸倒是显得很平静,只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我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三十块钱一晚,连独立的卫生间都没有。
房间里一股浓浓的霉味 。
我爸一进去 ,就坐在床上不动了。
我问他:“爸,你还记不记得厂子在哪? ”
他看着我,眼神又是那种熟悉的空洞。
我心里一沉 。
完了。
唯一的线索 ,断了。
我把他安顿好,一个人跑到旅馆外面,蹲在马路牙子上 ,又点了一根烟 。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我像个无头苍蝇 ,连方向都找不到。
我该怎么办?
就这么回去吗?
然后告诉王胖子,对不起,你的三千块被我拿来体验了一把“山东两日游”?
我不甘心。
既然来了 ,总得做点什么 。
我回到旅馆,从包里翻出纸笔,把我爸那天说的几个关键词写下来。
“友谊塑料厂”。
“张店区 ” 。
“王伯伯”。
第二天,我带着我爸 ,打车去了张店区。
张店是淄博的中心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三十年的时间 ,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改天换地 。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街上拉住人就问。
“大哥,你好 ,问一下,你知道附近以前有没有一个叫‘友谊塑料厂’的地方?”
大部分人都用看的眼神看着我,摇摇头就走了。
有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妈 ,会停下来想一想 。
“塑料厂?好像有,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早拆了吧? ”
“友谊?没听过 ,是不是叫别的名字?”
我问了一上午,嘴皮子都磨破了,得到的全是模糊不清的答案。
我爸跟在我身后,像个影子。他不吵不闹 ,只是默默地走着 。
中午,我俩在路边摊吃了碗拉面。
北方的面,硬 ,粗,不像成都的面那么精细。
我爸吃得很香,连汤都喝完了 。
看着他 ,我心里的烦躁稍微平复了一些。
就算找不到,就当带他出来旅转个游吧。他这辈子,也没享受过什么 。
下午 ,我改变了策略。
我不去问那些年轻人了,他们不可能知道几十年前的事。
我专门找那些看起来上了年纪,在路边下棋、晒太阳的老人。
我走到一个公园 ,那里有好几堆老头在下象棋 。
我凑到一个棋局边上,等他们一盘下完。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我递上一根烟 。
那大爷看了我一眼,接过烟 ,别在耳朵上。
“说。 ”
“我想问问,这附近,二三十年前 ,有没有一个叫‘友谊塑料厂’的?”
“友谊塑料厂?”大爷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好像有点印象……在南边,老工业区那边 。”
我心里一喜!
“具体在哪个位置您还记得吗? ”
“那谁记得清啊 ,都多少年了。那边后来都改建了,建了不少小区。”大爷摆摆手,“你问这个干啥?”
“我……我找人 。 ”
“找人?”大爷来了兴趣 ,“找谁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李大海。 ”
“李大海?”大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摇了摇头 ,“没听过。”
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戴着老花镜看棋的老头,突然抬起了头 。
“你刚才说……找谁? ”
“李大海。”我又说了一遍。
那个戴眼镜的老头推了推眼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遍 ,又看了看我身后站着的我爸。
“你说的李大海,是不是个子不高,四川来的 ,说话口音很重?”
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是!是!大爷您认识?! ”我激动得声音都抖了 。
“何止是认识。”眼镜老头叹了口气,指了指我爸,“他……就是李大海吧?”
我爸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个老头。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
“真的是他……”眼镜老头站了起来 ,走到我爸面前,眼神很复杂,“大海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老张啊,在厂里管仓库的那个。 ”
我爸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他脑子摔坏了 ,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我赶紧解释。
“摔坏了?”老张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
“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老张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我爸 ,满眼的惋惜,“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
周围下棋的老头也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
“这就是当年那个四川来的李老板?”
“看着不像啊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听说当年是发了财,回老家享福去了,怎么会…… ”
我听着这些议论 ,脑子乱成一锅粥。
李老板?
他们叫我爸“李老板”?
“张大爷,”我拉住老张的胳膊,急切地问 ,“那个友谊塑料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爸他真的是…… ”
“是老板啊!”老张一拍大腿,“他和另一个老板,姓王 ,叫王卫国,一起合伙开的厂子。当年在咱们张店,那也是响当当的!”
我的心脏砰砰狂跳 ,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
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我爸,这个在我印象里只会和水泥 、搬砖头的男人,竟然真的是个老板!
“那……那厂子现在还在吗?”我颤抖着问。
老张脸上的兴奋神色黯淡了下去。
“厂子啊……早没了 。 ”
“没了?”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嗯。当年你爸突然就没信儿了 ,王卫国一个人撑了几年,后来市场不景气,也就倒闭了 。那块地 ,十多年前就被开发商征走了,盖了现在这个‘阳光小区’。”老张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高楼。
阳光小区 。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崭新的楼房 ,漂亮的绿化,一片欣欣向荣。
而我爸的厂子,连同他的过去,都被埋在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下面。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
千辛万苦地跑来 ,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一场空。
我扶着我爸,他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突然觉得很可悲 。
为他 ,也为我自己。
我们爷俩,就像两个小丑,演了一出荒诞的寻宝剧 ,最后发现宝藏早就被时间盗走了。
“小伙子,别灰心啊。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人找到了就好 。你爸当年在厂里 ,人缘可好了,对我们这些工人都没得说。就是那个王卫国……”
老张撇了撇嘴,没往下说。
“王卫国……他还在这边吗?”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在啊 ,怎么不在。他后来厂子倒了,又干了别的,现在好像还挺有钱的。就住在那个阳光小区里 。 ”
我眼睛一亮。
对,王卫国!
我爸的合伙人!
就算厂子没了 ,账总得算清楚吧?
我爸当年是突然失联,不是自愿退股。那属于他的那一份呢?
“张大爷,您知道他住在哪一栋吗?”
“这我哪知道 。”老张摇摇头 ,“不过,你可以去小区物业问问。就说找王卫国,以前友谊塑料厂的王老板 ,应该有人知道。 ”
我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
对,去找王卫国!
不管结果如何,我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我谢过了老张和那群大爷 ,扶着我爸,朝着阳光小区的方向走去。
阳光小区门口的保安,比我想象的要难缠。
我隔着冰冷的铁栏杆 ,说要找王卫国。
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看了看我身后衣着朴素、神情呆滞的我爸,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
“有预约吗?”
“没有。我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从四川来的。”
“没预约不能进 。 ”保安一挥手 ,像赶苍蝇一样,“去去去,别在这儿杵着。”
“大哥 ,通融一下。我真的有急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递了过去。
保安斜着眼看了看那烟,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他冷哼一声 ,没接 。
“我们这儿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你要找王董,自己给他打电话。”
王董?
看来这个王卫国 ,混得确实不错 。
我被堵在门外,进退两难。
我爸好像也感觉到了这种不友好的气氛,开始烦躁地拽我的衣服。
“走……回家…… ”他小声嘟囔着。
我心里一酸 。
爸 ,我们离“家”可能就差这一道门了。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拉着我爸,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坐下 。
我就不信,他王卫国能一辈子不出门。
我就在这儿等。
从中午等到下午,太阳晒得人发昏 。
我爸坐不住 ,在花坛边来来回回地走,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我给他买了瓶水,他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我的耐心 ,也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从小区里开了出来。
车开到门口,停下 ,车窗摇了下来。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探出头 ,跟保安说了几句话 。
我注意到,保安在他面前,点头哈腰 ,恭敬得像个太监。
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可能就是王卫国。
我几乎是弹了起来,冲了过去。
“请问 ,您是王卫国,王董吗?”我扒着车窗,急切地问 。
男人被我吓了一跳 ,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和不悦。
“我姓李,我叫李健 。我爸叫李大海。”
当我说出“李大海”三个字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一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李大海?不认识。 ”他冷冷地说 ,准备升起车窗 。
“你认识!”我吼道,一把按住车窗的边缘,“友谊塑料厂!你敢说你不认识?!”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我身后 ,不远处,我爸正呆呆地站着,看着这边。
他们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 。
隔着三十年的时光。
王卫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揭穿后的恼怒。
“你想干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
“我不想干什么 。我只想问清楚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爸的股份呢?”
“什么股份?胡说八道!”王卫国矢口否认,“当年是他自己卷了钱跑了!厂子都让他给拖垮了!你现在还有脸来找我? ”
他倒打一耙!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爸不是那种人!他是在工地上摔坏了脑子!他根本不是自己跑的!”
“谁能证明?”王卫国冷笑,“你有证据吗?时隔三十年 ,你跑来跟我空口白牙地要钱?你是不是穷疯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没有证据 。
我唯一的“证据 ”,就是我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爹。
“上车。”王卫国突然说 。
我愣了一下。
“找个地方,我们谈谈。”他的眼神阴沉 。
我犹豫了。
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但我别无选择。
我拉开车门 ,把我爸扶了上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
车里开着冷气,有股高级香水的味道。
和我们身上的汗味,格格不入。
奥迪车没有开往别处 ,而是又开回了阳光小区。
王卫国的家,是一套顶层的复式公寓,装修得金碧辉煌 ,像个宫殿 。
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给我们开了门,应该是他的妻子。
她看到我和我爸,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但没说什么。
王卫国把我们带到客厅,让我们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 。
我爸显得局促不安,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喝点什么? ”王卫国问 ,语气很客气,但眼神很冷。
“不用了 。”我说。
他也不坚持,自己倒了杯茶 ,坐在我们对面。
“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
“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盯着他的眼睛。
王卫国沉默了片刻,点了一根雪茄 。
浓郁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真相就是,当年你爸 ,李大海,作为厂里的采购,卷走了厂里最大的一笔货款 ,跑了。导致资金链断裂,厂子差点倒闭。是我,一个人 ,把厂子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后来,厂子经营不善倒闭,那也是后话了。跟你爸 ,跟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得面不改色,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
“你撒谎!”我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王卫国吐出一口烟圈,“法律讲的是证据。你有证据证明他没拿钱吗?你有证据证明他是因公受伤吗?没有 。而我,有人证 ,有物证,证明他当年亏空了公款。”
我如遭雷击。
人证?物证?
“当年的会计,仓库保管 ,都可以作证 。厂里的账本,现在都还在。 ”王卫国靠在沙发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我瘫坐回沙发上 。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也许当年我爸的“失联” ,根本就不是意外。
王卫国,从一开始,就想独吞整个厂子 。
他做好了所有的假账 ,买通了所有的人。
只等我爸这个“外地人”一出事,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一切都揽到自己手里。
而我爸,那个老实巴交 ,甚至有点木讷的男人,就这样,背着“卷款私逃”的黑锅,背了三十年 。
而我 ,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跑来为他“伸冤 ”,结果却一头撞进了人家早就布置好的天罗地网里。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大海 ,大海……”
就在这时,我爸突然开口了 。
他看着王卫国,浑浊的眼睛里 ,竟然流出了两行泪。
“王哥……我对得起你……”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那笔钱……我没拿……我是去……去给咱厂里……买新机器的图纸…… ”
“路上……被人抢了……打……打了头……”
“我没脸……回去见你……”
我爸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每一个字 ,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也砸在王卫国的脸上 。
王卫国的脸色 ,瞬间变得惨白。
他手里的雪茄,掉在了名贵的地毯上,烫出了一个洞。
他看着我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
“你……你想起来了? ”
我爸没有回答他 ,只是流着泪,重复着那句:“王哥……我对得起你……”
我全明白了。
我爸当年不是在工地上摔的。
他是为了厂子,去买什么图纸 ,结果在路上被抢了,还被打伤了头!
他不是失联,他是受了重伤 ,又丢了巨款,觉得没脸回去见他的“好兄弟”!
而王卫国,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真相!
他一直以为 ,我爸是真的卷款跑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接管了一切,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具正当性,还伪造了证据 ,给我爸扣上了黑锅!
多么讽刺!
一个以为对方背叛了自己。
一个以为自己辜负了对方 。
三十年的误会,三十年的隔阂,就在今天,被一个痴呆老人的几句胡话 ,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卫国的妻子,也听到了这一切,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
“卫国 ,他说的……是真的? ”
王卫国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爸,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当年……当年明明是你自己……”
他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因为我爸的眼神,那种被冤枉了三十年的委屈和痛苦 ,是任何人都演不出来的 。
“王卫国。 ”我站了起来,声音冰冷,“现在 ,你还觉得,跟我们没关系吗?”
他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相大白了 。
但接下来的问题,更现实。
钱。
厂子早就没了 ,地也被征用了 。
就算当年我爸占50%的股份,现在拿什么来兑现?
王卫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恐慌被一种算计所取代。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算是……算是我这些年,对我兄弟的一点补偿 。你们拿了钱,回四川去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二十万。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
可以还清我所有的债务 ,甚至还能让我的面馆重新装修一下。
我爸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这似乎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心里却堵得慌。
我爸三十年的清白,三十年的痛苦,就值二十万吗?
他本来可以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一个受人尊敬的老板。
就因为这场该死的误会,他成了一个痴呆了三十年,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人 。
这笔账 ,怎么算?
我没有去拿那张卡。
我走到我爸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爸 ,我们回家 。 ”
他好像听懂了,点了点头。
我扶着他,站起来 ,转身就走。
“等等!”王卫国叫住了我,“你嫌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王卫国 ,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你的 。 ”我冷冷地说,“但是,你欠我爸一个道歉。”
“什么?”
“明天 ,你到我们住的旅馆来。当着我的面,给我爸,鞠躬道歉 。 ”
说完 ,我不再理会他的反应,扶着我爸,走出了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
回到那个又小又破的旅馆 ,我感觉像是从一个虚幻的世界,回到了现实。
我爸很累,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
我坐在床边 ,看着他苍老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找到了真相。
但这个真相,除了让我更痛苦 ,还能改变什么呢?
王卫国会来道歉吗?
我不知道 。
像他那样的人,面子可能比命都重要。
我甚至有点后悔,我是不是应该拿上那二十万?
有了钱,至少眼前的困境能解决。
我一夜没睡 ,想了很多 。
想我妈,想我的面馆,想这操蛋的人生。
第二天一早 ,天刚亮,我就被敲门声惊醒了。
我以为是旅馆老板催房费,不耐烦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 ,是王卫国 。
他一个人来的,没开车。
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头发也没梳得那么油亮 ,眼圈发黑,看起来一夜没睡。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
我把他让了进来。
我爸还在睡。
王卫国走到床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爸 。
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也许 ,他怕我爸哪天彻底清醒过来,把所有的事情都公之于众 。
“对不起。”
他突然开口,对着还在熟睡的我爸 ,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
“大海,我对不起你。 ”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一刻 ,我心里的所有怨恨,突然就释然了。
我不要他的钱,要的 ,就是他这个态度 。
为我爸,讨回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公道。
王卫国直起身,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张卡。
“这里面是一百万 。”他说,“不是补偿 ,也不是封口费。这是当年厂子被征用时,本来就该属于你的那份征地款。我一直……一直没动 。”
我相信他这句话。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 ,他也一直在为当年的事而备受煎熬。
他以为我爸背叛了他,所以他恨他,报复他 。
但当真相揭开 ,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时,这份愧疚,足以压垮他。
这次 ,我没有拒绝。
我接过了那张卡 。
这不是施舍,这是我爸应得的。
“密码是六个八。 ”王卫国说完,转身就走 ,步履有些蹒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
“你爸……当年想买的那个图纸,是德国最新的中空吹塑技术。他说 ,有了那个,我们的厂子,能成为全国第一。”
说完 ,他拉开门,走了 。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比千斤还重。
全国第一。
原来 ,我那个只会和泥巴的父亲,曾经有过那么大的梦想 。
我走到床边,看着我爸。
他睡得很安详 ,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
回程的火车上,我买了卧铺。
我爸睡在我的下铺,很安稳 ,一路都没怎么折腾。
火车咣当咣当,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
来的时候,我满心焦虑和绝望。
回去的时候,我的口袋里有了一百万 ,心里却空荡荡的。
我赢了吗?
好像赢了。
但我失去的,是父亲那本该精彩的三十年 。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的。
回到成都 ,一切好像都没变。
空气还是那么潮湿,街上还是飘着火锅的香味 。
我用那笔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然后 ,我把“李记资格面馆”的卷帘门,永远地拉上了。
我不想再卖面了 。
我在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给我爸租了一套带电梯的房子 ,请了两个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轮流照顾他。
他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
他胖了点 ,气色也好了很多 。
但他还是老样子,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偶尔,他会看着窗外,嘴里念叨着:“厂子……我的厂子……”
我知道 ,那个叫“友谊 ”的塑料厂,已经成了他生命里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
有一天,我带他去公园散步 。
他指着公园里一个彩色的塑料滑梯 ,突然对我说:“幺儿,这个……我们也能做。”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 ,又恢复了那天凌晨的清亮。
我笑着点头:“对,爸,我们能做。我们能做比这个更好的 。”
我没有再开面馆。
我报了一个成人学习班 ,从最基础的工商管理开始学起。
很难,很多东西我都听不懂 。
但我没有放弃。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书到深夜。
因为我爸说 ,他想做全国第一 。
这个梦,他做了三十年。
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 。
也许,我这辈子都成不了“李董 ”。
但没关系。
因为那趟去山东的旅程 ,我已经找到了比一个厂子,比一百万,更重要的东西 。
我找到了我的父亲。
那个曾经想做全国第一的 ,了不起的男人。
那天,我在淄博张店区的废墟前愣在原地,看到的不是一个破败的厂房 ,而是我父亲被偷走的、闪闪发光的前半生。
而现在,我要把属于他的后半生,重新点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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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本篇文章《四川父亲痴呆29年,凌晨想起自己山东有厂子,儿子赶去后愣在原地》能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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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凌晨四点,成都被揉碎在没睡醒的雾里。我被一股尿骚味熏醒了。不是我的。是我爸的。这味道我闻了快十年了,从最开始的干呕,到后来的麻木,现在甚至能从里面分辨出昨晚他水喝多了还是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