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天 。
天跟个倒扣的铁锅似的 ,把王家村焖得死死的。
空气里全是土腥味儿,混着青草和牲口粪便的气息,黏糊糊地粘在人皮肤上。
我叫王建国 ,那年十九,浑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劲,和没处安放的燥热 。
我们村来了批知青,从大上海来的。
男的白净 ,女的更白净。
林蕙就是其中一个。
她跟我们村的姑娘不一样 。
我们村的姑娘,脸是麦色的,手是糙的 ,笑起来声音像铜锣。
林蕙不是。
她皮肤白得像瓷,细得能掐出水来,说话声音小小的 ,软软的,像猫爪子挠心 。
她总是一个人,抱着本书 ,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落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
她就像画里的人,跟我们这片黄土地格格不入 。
村里的后生们都看她 ,眼神里有好奇,有羡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也是。
但我跟他们不一样 。
他们只敢在背后嘀咕,说些荤话。
我敢盯着她看。
她感受到了 ,会抬起头,那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泉,静静地看着我 。
不躲 ,也不羞。
就是那么看着,看得我心里发毛,又像是有团火在烧。
那天晚上 ,收工后,几个光棍聚在我家土坯房里喝苞谷酒。
“建国,你小子胆大 ,敢跟那上海妞对眼 。 ”二柱子喝得满脸通红,大着舌头说。
“对眼算个屁本事,”我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老子还敢……”
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们都懂。
他们哄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怂恿和恶意 。
酒壮怂人胆。
我脑子一热 ,把碗往桌上重重一磕。
“等着 。 ”
我冲出了门。
夜色像浓墨,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 。
我知道林蕙住在哪 ,知青点最东头那间小屋。
我没去知青点。
我绕到了村后的玉米地 。
白天我看见她往这边来了,说是找什么草药。
我赌她还没回去。
玉米秆子比人还高,密不透风 ,像一堵绿色的墙。
我钻进去,拨开叶子,借着偶尔从云缝里漏出的一点月光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
心跳得像打鼓。
不是怕,是兴奋。
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兴奋 。
然后,我看见她了。
她蹲在一片空地上 ,就着微弱的光,在翻一株植物。
我放轻了脚步,像个老练的猎人,一点点靠近 。
她太专注了。
直到我站到她身后 ,她才察觉。
她猛地回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恐 。
“王建国?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在发抖,但还尽力保持着镇定。
我没说话。
我脑子里嗡嗡响 ,全是苞谷酒和二柱子他们的哄笑声 。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很细,隔着薄薄的衣料 ,我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
“你放开!”她挣扎起来。
她的力气不大,但那一下,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
我清醒了一点。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恐惧 ,还有……厌恶。
那种厌恶,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
我愣住了。
就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她猛地用另一只手推开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了。
她没喊 。
一声都没喊。
她只是跑,像一只受惊的鹿 ,消失在黑暗的玉米地深处。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夜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
酒劲儿全醒了。
剩下的 ,只有无边的恐惧。
我耍流氓了 。
在这个年代,“耍流氓”三个字,足够把一个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游街 、批斗,甚至吃枪子儿。
我完了。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一头扎在炕上 ,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等了一夜 。
等着村干部带着民兵来砸门。
天亮了,门外静悄悄的。
我等了一天 。
村里风平浪静 ,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等了一个星期。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
林蕙没有告发我。
这比她告发我还让我难受。
我不敢再看她 。
在路上远远看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绕着道走。
在生产队干活,我也不敢抬头。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
那目光不再清亮 ,像蒙了一层冰,冷冷地落在我身上,让我坐立难安。
我的魂像是被抽走了一半。
吃饭不香 ,睡觉不安。
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流氓犯 ”的牌子 ,站在高台上,下面是全村人鄙夷的目光 。
而林蕙,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冷冷地看着我。
我瘦了,脱了形。
我娘以为我病了,到处给我找偏方 。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心里有鬼。
有一天,在田埂上,我俩迎面遇上了,躲不开。
我低着头 ,想从她身边溜过去 。
“王建国。”
她叫住了我。
我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 。
我慢慢抬起头。
她的脸在阳光下白得有些透明,嘴唇没什么血色。
她就那么看着我 ,看了很久 。
我以为她要说什么,要骂我,或者要去告发我。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转身走了。
从那天起 ,我心里的恐惧,慢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
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的愧疚。
它像一块石头 ,压在我心口,让我一辈子都喘不过气。
我开始偷偷地帮她 。
知青点的水缸,我每天天不亮就去给挑满。
她分到的农活重 ,我就趁人不注意,把她那份也干了。
我不敢让她知道 。
我像个欠了巨债的赌徒,在拼命地、笨拙地偿还。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她从没谢过我 ,也从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
我们之间,隔着那晚的玉米地,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深渊。
七七年 ,恢复高考。
村里炸开了锅 。
知青们都疯了似的找书看。
林蕙也一样。
她本来就爱看书,这下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学。
她变得更瘦了,眼窝深陷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
像是在黑暗里燃起了两簇火。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我知道 ,她要走了 。
她不属于这片黄土地。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林蕙考上了。
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
她是全县的文科状元。
知青点的人为她庆祝,敲锣打鼓。
我躲在远处 ,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她 。
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石头 ,好像松动了一点。
她要走了,去一个我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
也好。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了。
我没敢上前 ,就混在人群里。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个辫子,还是那么白净 。
她跟村里人一一道别。
轮到我这边时 ,她的目光扫了过来。
在人群中,她准确地找到了我 。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几秒钟。
她冲我,微微点了点头 。
没有笑 ,也没有恨。
就是那么平静的一个点头。
然后她就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远了。
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车影子 ,才转身回家。
我感觉,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也跟着那辆拖拉机走了 。
林蕙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不 ,是回不去了。
那块石头,还在我心里。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王建国 ,是个什么东西 。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
我不想再待在王家村这片能把我憋死的地方。
我跟爹娘说,我要出去闯闯 。
我爹一烟袋锅子敲我头上,“闯个屁!你个泥腿子能闯出啥名堂?”
我没理他 ,揣着几十块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去了县城,去了市里 ,最后在省城落了脚。
我没文化,只能干力气活 。
搬砖,扛水泥 ,蹬三轮。
我什么苦都吃过。
最难的时候,三天没吃饭,饿得眼发绿,看见路边的狗都想抢它嘴里的骨头 。
但我没偷 ,没抢。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
心里那块石头,像个戒尺 ,时刻悬在我头上 。
我告诉自己,王建国,你已经够不是东西了 ,不能再坏下去。
后来,我用攒下的钱,在建材市场租了个小摊位 ,卖钉子、螺丝 、电线。
我人实在,不缺斤短两,慢慢地有了回头客。
生意越做越大 ,从一个小摊位,变成了一个门面 。
我娶了媳妇,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里姑娘,长得没林蕙好看 ,但心眼好,会过日子。
我们生了个儿子。
我给他取名叫王思齐 。
我希望他,见贤思齐。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王老板 ”。
买了房,买了车 。
村里人说我出息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是那个王家村的王建国。
午夜梦回 ,我还是会回到那片玉米地 。
林蕙那双惊恐又厌恶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记忆里。
我时常会想 ,她现在怎么样了?
大学毕业,应该留在了大上海吧。
或许嫁了个大学教授,或者当了干部 。
过着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她可能早就忘了王家村 ,忘了那个叫王建国的混蛋。
我希望她忘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四年 。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的五金店,已经成了我们市里最大的一家。
儿子上了初中 ,学习很好 。
媳妇在家操持家务。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我接到一个电话 。
是市里工商联的一个领导打来的,说晚上有个饭局 ,都是商界的朋友,还有市里新来的领导,让我一定参加。
这种饭局 ,我不太喜欢,但生意场上,身不由己。
我换了身像样的衣服 ,开车去了酒店 。
包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老板。
大家互相递烟,说着客套话。
酒过三巡 ,包厢门被推开 。
工商联的刘主任陪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各位老板,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市新上任的张副市长。”
大家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争着跟张副市长握手。
张副市长大概五十岁左右 ,戴着眼镜,很儒雅 。
他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
我站在人群后面,没往前凑。
等前面的人都握完了 ,张副市长目光落在我身上,主动伸出手 。
“这位是?”
“哦,市长 ,这位是王建国,王老板,我们市的五金大王。 ”刘主任在一旁介绍。
我赶紧伸出手 ,跟他握了一下 。
“年轻有为啊。”张副市长客气地说了句。
我干笑了两声 。
大家重新落座,气氛比刚才更热烈了。
话题自然都围着张副市长。
“市长,听说您是从省里调下来的?”
“是啊 ,在省计委工作了几年 。 ”
“那嫂子也跟着过来了吧?”
张副市长笑了笑,脸上是那种很幸福的表情。
“过来了,她工作也调过来了,在市妇联。”
正说着 ,包厢门又开了。
一个服务员领着一位女士走进来 。
“不好意思,来晚了。 ”女士的声音很温和。
张副市长立刻站起来,走过去 ,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 。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林蕙。”
我的脑袋 ,“嗡”的一下,炸了。
像是有个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
我手里的酒杯 ,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包括她 。
林蕙。
二十年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眼角有了细纹 。
但那张脸,那双眼睛,我化成灰都认得。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头发盘在脑后 ,气质温婉又干练。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蓝布衫的上海女知青了。
她是市长夫人 。
她也看到我了。
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她的表情有零点一秒的凝固 。
然后 ,她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得体的微笑。
仿佛,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失手打碎了杯子的陌生人。
张副市长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
“没什么 ,”她摇摇头,声音平静无波,“可能刚才在外面着了点凉 。”
我的血 ,从头凉到脚。
整个饭局,我像个木偶。
别人跟我说什么,我听不见 。
嘴里吃的什么 ,尝不出味。
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林蕙 。
她就坐在主位,张副市长的旁边。
她举止优雅,谈吐得体 ,跟那些老板的夫人们谈笑风生。
她一次都没有再看我。
一次都没有 。
我就像包厢里的一件家具,一粒尘埃。
我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突然变成了一座山。
一座即将崩塌的火山 。
我快要窒息了。
我找了个借口 ,说不舒服,提前离席了。
走出酒店,外面的冷风一吹 ,我打了个哆嗦 。
我没有开车。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脑子里乱成一团 。
她回来了。
她成了市长夫人。
她认出我了 。
她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她想干什么?
报复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吓得一个激灵。
以她现在的身份 ,想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我的五金店,我的家 ,我这二十年拼死拼活挣来的一切,可能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
我越想越怕,怕得浑身发冷 。
我走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回到了家。
媳妇见我脸色惨白 ,吓了一跳 。
“你这是怎么了?一晚上没回来,电话也不接。 ”
“没事,喝多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又看到了那片玉米地。
看到了林蕙那张惊恐的脸 。
我活该。
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等了两天 。
这两天,像两年那么长。
我的手机 ,二十四小时开机,不敢离手。
任何一个陌生的电话,都能让我心惊肉跳。
我等着工商、税务、消防上门 。
我等着银行催贷的电话。
我等着法院的传票。
但是 ,什么都没有 。
跟二十年前一样,风平浪静。
这种平静,比狂风暴雨更让我煎熬。
第三天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按了接听键 。
“喂?”
“是王建国吗? ”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温和,平静。
是林蕙 。
我握着电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天下午三点 ,城南的静心茶馆,二楼‘听雨’包间。”
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说完就挂了。
我拿着电话 ,愣了半天 。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二天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茶馆 。
我要了她说的包间。
那是一个很雅致的小房间,窗外是一片竹林。
我坐立不安,一杯茶喝下去 ,全是苦的 。
三点整,她推门进来。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没有化妆 ,但气色很好。
她在我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
“二十年不见,你倒是没怎么变。”她开口了,语气像是在说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
“我…… ”
“不用紧张,”她淡淡地说,“我今天找你 ,不是为了报复你。”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看不见底。
“那晚在酒店,我看你很怕 。 ”她继续说,“你怕我现在的位置 ,会毁了你。”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 ,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和……嘲讽 。
“王建国,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也太小看我了。”
这两句话,像两记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
我脸上火辣辣的。
“二十年前 ,在那片玉米地里,你对我做的,不是一件小事。 ”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告发你吗?”
我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我想了二十年 ,没有答案。
“因为我不能 。”
她说。
“我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女知青,在你们王家村,无亲无故。如果我把事情闹大 ,会怎么样? ”
她看着我,像一个老师在考问学生。
“村里会调查,会开批斗会 。你会身败名裂 ,甚至被枪毙。”
“而我呢?”
“我会被所有人指指点点。他们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他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会用最肮脏的语言,猜测我 ,议论我。 ”
“我会被贴上‘不检点’的标签,这个标签会跟我一辈子 。我可能永远都回不了城,永远都走不出王家村。”
“为了毁掉你 ,先要毁掉我自己。王建国,你觉得,你配吗?”
最后那句话 ,她问得很轻 。
但对我来说,比千钧还重。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从来没有从她的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
我这二十年的愧疚和恐惧 ,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我是加害者,她是受害者。
我以为她的沉默,是软弱 ,是害怕,或者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宽容。
我从来没想过。
她的沉默,是她在那样的绝境下,能为自己做出的 ,最理智、最冷静 、也是最狠的选择 。
她不是没有反抗。
她的沉默,就是她最强大的反抗。
她反抗的,不仅仅是我这个流氓 ,更是那个时代,那种环境,对一个弱女子所有的恶意和偏见 。
“那天晚上 ,我从玉米地跑回去,一夜没睡。 ”
她看着窗外的竹林,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我没有哭 。我只是在想 ,我该怎么办。”
“我想明白了。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靠告发你,是离不开的 ,只会被困得更死。”
“我唯一能靠的,是知识。 ”
“所以,从那天起,我拼了命地读书 。别人睡觉的时候 ,我在看书。别人休息的时候,我还在看书。”
“你后来偷偷帮我干活,挑水 ,我都看在眼里。”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感谢 。因为在我看来,那是你欠我的。你做的那些 ,连利息都算不上。”
“我考上大学,离开王家村,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 ”
“没想到 ,二十年后,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下重逢。”
她把目光转回到我脸上。
“王建国,你现在是个成功人士了 。有自己的事业 ,有幸福的家庭。”
“我为你高兴。 ”
“真的 。”
她说得那么真诚,我却觉得无地自容。
“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林……林姐 ,对不起。 ”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二十年 。
“我那时候,就是个混蛋 ,是个……”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 ,哭得像个孩子。
她没有安慰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
等我哭够了,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今天找你 ,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不用提心吊胆。 ”
“我丈夫,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
“我们以后 ,就是两条平行线,不会再有交集。”
“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欠我的 ,不是一句对不起。”
“你欠我的,是一辈子都活得像个人样 。”
“别再做混蛋事。 ”
“别让我觉得,我当年的沉默 ,不值得。”
她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 。
“王建国,你儿子的名字,起得很好。”
门开了 ,又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
我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窗外的竹林 ,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像二十年前,那片玉米地的声音 。
我走出茶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城市里一片繁华。
我开着车 ,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
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我二十年的石头 ,不见了。
不是消失了 。
是碎了。
碎成了无数的粉末,融进了我的血液里,骨髓里。
它会跟着我一辈子。
但它不再让我窒息 。
它变成了一面镜子。
时时刻刻照着我 ,让我看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也时时刻刻提醒我,应该做什么样的人 。
回到家,媳妇和儿子已经睡了。
我走进儿子的房间 ,看着他熟睡的脸。
王思齐 。
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孩子,爹不是什么好人。
但爹会努力 ,让你以后提起你爹的时候,不觉得丢人 。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我的五金店。
店里的伙计们,都笑着跟我打招呼。
“王老板 ,早啊! ”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那些亮闪闪的钉子和螺丝上 。
我觉得,一切都跟昨天不一样了。
又好像 ,什么都没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蕙。
我只在市里的新闻上,偶尔看到她的身影 。
她陪同张市长视察 ,参加公益活动。
她总是那么端庄,得体。
张市长后来升了,去了省里 。
他们一家 ,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的生意,越做越好。
我开了分店,做了连锁 。
我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我参加了很多慈善活动 ,捐钱建了希望小学。
有人说我作秀 。
我不在乎。
我只是在还债。
还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
很多年以后,我回了一趟王家村。
村子变了样,土坯房都变成了二层小楼。
村头那棵老槐树 ,还在。
村后的那片玉米地,也还在 。
我一个人,走进玉米地深处。
正是夏天 ,玉米秆子比人还高。
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 。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布衫的上海女知青。
看到了她那双 ,清亮的,惊恐的,厌恶的 ,最后归于平静的眼睛。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玉米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
我知道,她看不见。
但我知道 ,她知道。
这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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