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淑云,今年64 。
退休前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 ,桃李算不上有几车,但关门弟子个个都有出息。
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学生 ,另一个,就是我那个在航天院工作的儿子,张伟。
可最近,我这唯一的骄傲 ,办了件让我能气出心梗的事 。
他在电话里,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通知我:“妈,我给你请了个保姆 ,明天就到。”
我捏着电话,血压“噌 ”地一下就上来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用得着保姆?我还没老到动不了!”
“妈,你上次在家差点摔了 ,忘了?你那膝盖,阴雨天疼得下不了床,忘了?医生说你得有人看着。”
“医生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医生还说要保持心情愉快呢!你现在这么一搞 ,我心情能愉快? ”
我声音拔高了八度,感觉楼道都能听见我的回声 。
电话那头,张伟沉默了一下 ,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
“妈,就当帮我个忙。我在发射基地,半年回不去一趟 。你一个人在家 ,我这心天天悬着,觉都睡不好。你就当让我睡个安稳觉,行不行?”
又是这套。
拿他的工作当挡箭牌 ,拿他的孝心来绑架我 。
我心里那点火,被他这盆温水浇得不上不下,堵在胸口 ,难受得紧。
“请就请吧,女的吧?多大年纪?手脚麻利吗?健康证有吗?”我连珠炮似的问。
我妥协了,但得把主动权抓回来 。
电话那头 ,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张伟,你说话 。”
“妈…… ”他拖长了声音 ,“是个男的。”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这股气顶开了。
“你疯了?!你给你妈请个男保姆?张伟你脑子是不是让火箭燃料给熏坏了?! ”
“妈,你听我解释!这个不好找!专业的男护工,有经验 、有力气,您万一有个什么事 ,他能把您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女的哪有这个力气?”
“滚蛋!”我气得直接爆了粗口,“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寡妇,你弄个男的住我家里 ,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让我的老同事老学生怎么想我?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
“都什么年代了,妈!人家是专业的,持证上岗!再说了 ,他住您那小次卧,跟您隔着客厅呢,能有什么事?”
“我不管!你马上给我退了!听见没有?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啪 ”地一下挂了电话 ,手都在抖。
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我扶着沙发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墙上老头子挂了十几年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还是那么儒雅地笑着。
老张,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
第二天一早 ,门铃响了。
我堵着气,不开。
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一声 ,两声,不急不躁,非常有规律 。
我心里烦得要命 ,猛地拉开门,准备把一肚子火全撒出去。
门口站着个年轻人。
很高,得有一米八五 ,肩膀很宽,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 。
寸头,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麦色 ,眼神很静。
他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另一只手,居然还提着一网兜新鲜的蔬菜。
“您好,是林老师吧?我叫周宇 ,张伟哥让我来的 。”
他声音很沉,不卑不亢。
我上下打量他,这哪里像个保姆 ,分明像个刚从部队出来的。
我堵在门口,没让他进来的意思。
“你回去吧,我这里用不着 。”
“张伟哥已经付过钱了 , ”他看着我,眼神很坦然,“三个月的。”
“他付了钱你找他要去 ,我没同意。”我把门又拉开小了点,摆明了送客 。
他没动,也没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我最烦这种闷葫芦,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们俩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
楼道里,邻居王阿姨买菜回来,看见我们 ,眼神立刻就变得微妙起来。
“哟,淑云,家里来客了?”
我脸上一热 ,感觉像被人当场抓住了什么小辫子。
“没,没谁,找错门了 。 ”我含糊着。
周宇却冲王阿姨点点头 ,露出一口白牙:“阿姨好。我是林老师的远房侄子,过来照顾她一阵子 。”
王阿姨“哦——”了一声,那声调拖得长长的 ,充满了恍然大悟和一丝了然的八卦。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王阿姨进了门,我压着火,瞪着他:“谁是你姑?谁让你乱攀亲戚的? ”
“林老师 ,您总不想让邻居误会吧?”他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
他趁我愣神的功夫,侧身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林老师,我知道您不习惯。您给我一个星期 ,如果一个星期后您还是觉得我碍眼,我自己走,钱我一分不少退给张伟哥 。”
他把行李包放在玄关 ,然后提着那网兜蔬菜,径直走向了厨房,好像来过很多次一样。
我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发作。
这小子,有点东西 。
厨房里很快传来“咚咚咚 ”的切菜声 ,均匀,有力。
没一会儿,一股葱花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
自从老张走了 ,张伟长大了,我这厨房就没这么热闹过。
我一个人,吃饭就是对付,煮个面条 ,或者拿开水泡个饭。
他端出两菜一汤时,我正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 。
一盘清炒西兰花,一盘番茄炒蛋 ,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家常得不能再家常。
但他摆盘很讲究,西兰花碧绿,番茄鲜红 ,蛋花汤上还撒了点葱花。
“林老师,吃饭了 。”
我不作声。
他把饭盛好,筷子摆好 ,放在我对面的位置。
然后自己盛了一碗,就那么坐在我对面,安安静d静地开始吃 。
他不劝我 ,也不看我,就好像我只是个空气。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广告,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一阵阵往我鼻子里钻。
我咽了口唾沫 。
算了,跟谁过不去 ,也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
酸甜度正好,鸡蛋炒得又嫩又滑 。
我又尝了口西兰花 ,脆生生的,火候恰到好处。
嘿,你还别说 ,这小子的手艺,比我那只会点外卖的儿子强了不止一百倍。
一顿饭,我俩谁也没说话 。
我吃完 ,把碗一推,准备回房。
“碗我来洗。”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
我“嗯 ”了一声 ,没回头 。
回到房间,我关上门,心里五味杂陈。
我摸出手机,想给张伟发火 ,质问他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怪物”。
打了一行字,又删了 。
我听见客厅里传来水流声,然后是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
这小子 ,还真把自己当保姆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宇用行动向我展示了什么叫“专业” 。
早上六点半,他准时起床 ,在客厅里做一组无声的拉伸。
七点,我的床头会出现一杯温水,旁边是当天要吃的降压药。
七点半 ,营养均衡的早餐摆上桌,小米粥、蒸蛋、还有两样爽口小菜 。
上午,他会把整个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连我书柜顶上积了多年的灰都给擦了。
中午,两菜一汤,荤素搭配,少油少盐 ,但味道出奇的好。
下午,他会提醒我该午睡了,或者陪我下楼在小区里走两圈 。
他话不多 ,但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膝盖疼,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按摩手法,按完之后 ,暖流从膝盖一直传到脚底,舒服多了。
我失眠,他会给我热一杯牛奶 ,里面放了切得极碎的红枣。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生活质量,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
但我心里的警惕 ,一点没少。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长得不差,身手矫健 ,为什么愿意来伺候我一个孤僻的老太婆?
图什么?
图我这百十来平的老破小?还是图我那点退休金?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
他每天下午都会在阳台上打一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
他没有朋友来找他 ,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除了看书就是看手机上的新闻。
他穿的衣服都是最简单的基本款,但料子很好 ,洗得干干净净 。
有一次,我趁他出门买菜,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次卧小得可怜 ,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
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丝不苟 。
桌上放着几本书 ,都是关于老年护理和康复理疗的。
我拉开衣柜,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
我像个侦探一样,翻遍了所有角落,一无所获 。
除了专业 ,还是专业。
我有点泄气,又有点不甘心。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
那天晚饭,他主动开口了 。
“林老师 ,一个星期了,您觉得……我还可以留下吗? ”
他问得很认真,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桌上他精心准备的四菜一汤 ,今天有我最爱吃的红烧带鱼。
鱼烧得外酥里嫩,咸淡适中 。
我沉默了半晌,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慢慢嚼着。
“下周我想吃糖醋排骨。”
我没看他,淡淡地说 。
他愣了一下,随即 ,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笑。
“好。”
他留下了 。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默许了他的存在,他尽职尽责地照顾我。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屋檐下 ,维持着客气而疏离的平衡 。
我还是会时不时地刺他两句。
“小周啊,你这么能干,在哪儿不能挣大钱 ,非要来伺候我这个老太婆?”
他正在给我削苹果,闻言手顿了一下,苹果皮断了。
他把断了的皮扔进垃圾桶 ,重新开始削。
“我喜欢这份工作 。 ”
“喜欢?”我嗤笑一声,“喜欢伺候人?你爸妈知道吗?”
他的手又顿住了。
这次,他抬起头 ,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我爸……不在了 。我妈知道,她支持我。 ”
我心里一窒。
没想到随口一句 ,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
我有点尴尬,拿起遥控器胡乱换着台。
“哦……那,那你妈身体好吗?”我没话找话。
“不太好,在住院 。”
他的声音很轻 ,但很清晰。
我没再问下去。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
那天之后,我没再拿他的工作开过玩笑。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他。
我发现他不仅会做饭 、会按摩,还会修家电。
家里用了十几年的洗衣机甩干时声音像拖拉机 ,我早就想换了 。
他听见了,拿着螺丝刀和扳手,在阳台上捣鼓了一下午。
晚上我洗衣服的时候 ,那声音居然变得温柔多了。
我书房的台灯接触不良,时亮时灭,他三两下就给修好了 。
他好像什么都会。
我那个“万能 ”的儿子张伟 ,除了会打钱,连个灯泡都换不好。
有一次,我跟张伟视频 。
张伟在视频那头 ,看着我红光满面的样子,笑得一脸欣慰。
“妈,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小周照顾得好吧?你气色比上个月好多了。”
我嘴上哼了一声:“好什么好 ,还不是你花钱买来的 。有本事你自己回来照顾。”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我的确是好多了。
膝盖不怎么疼了 ,睡眠也好了,连带着血压都稳定了不少 。
小区里的王阿姨她们,见了我都说我年轻了好几岁。
“淑云啊 ,你那个侄子真实在,天天陪你散步,给你买菜做饭 ,比亲儿子还亲。 ”
我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啊,比亲儿子还亲 。
可他终究不是我儿子。
我们之间 ,隔着雇佣关系,隔着年龄,隔着我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疑虑。
我对他越满意,就越不安 。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他对我这么好 ,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伟那点工资,真的够请一个这么“全能”的保姆吗?
我问过张伟,张伟含含糊糊地说:“妈您就别管了 ,人家是专业的,价钱自然高点,但您健康最重要。”
越是这样 ,我越是怀疑。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张伟联合外人给我下的一个套 。
是不是我这房子要拆迁了?还是我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遗产?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林淑云啊林淑云,你当了一辈子老师 ,怎么老了老了,思想这么阴暗?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更加留意周宇的一举一动 。
我发现他每天下午那个电话 ,打完之后,情绪似乎都有些低落。
有一次我假装路过,听到一两个词。
“……费用…… ”“……手术……”
我的心猛地一沉 。
他妈住院,需要手术费。
所以 ,他来我家,是为了钱?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方面,觉得“果然如此” ,我那该死的直觉是对的。
另一方面,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
如果他只是为了钱,那他所有的好 ,所有的耐心,所有的体贴,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
都是他为了拿到工资 ,而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一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天晚上,我故意找茬。
“小周 ,这汤咸了 。”
他尝了一口,“林老师,跟平时一样的量,是不是您今天口味淡了? ”
“我说咸了就咸了!你是雇主还是我是雇主?”我把勺子往桌上一拍。
他没说话 ,默默地把汤端回厨房,兑了点开水,重新端出来。
“您再尝尝 。”
我尝了一口 ,不咸不淡,但我就是不想让他好过。
“还是咸!倒了! ”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
但他什么也没说 ,真的把那碗我一口没喝的汤,倒进了水槽 。
我赢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看着他沉默地收拾碗筷的背影 ,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置气 。
就因为他对我太好?
这算什么逻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 ,脑子里全是周宇那张平静的脸,和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疲惫。
我好像,做得有点过分了 。
第二天,我没好意思见他 ,赖在床上没起来。
他敲了敲门:“林老师,早餐好了。”
我闷声闷气地回了句:“不吃 。”
外面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敲响。
“林老师 ,我给您煮了碗藕粉,放了桂花糖,您尝尝? ”
藕粉是我老家的特产 ,我很多年没吃过了 。
我跟谁都没提过。
他怎么会知道?
我心里一动,爬了起来。
餐桌上,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 ,上面飘着几点金黄的桂花 。
香气扑鼻。
他站在一旁,有点局促。
“我……我听张伟哥提过一次,说您是南方人 ,喜欢吃这个 。”
张伟?
我那个粗心大意的儿子,会记得这个?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滑润爽口。
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我的眼眶 ,一下子就红了 。
“好吃。”我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失态。
“您喜欢就好 。 ”他好像松了口气。
从那天起,我不再找他的茬。
我开始试着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晚辈 。
我会问他家里的事,他总是说,都挺好。
我会让他别总是在家待着 ,年轻人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
他总是笑笑,说 ,我的工作就是陪着您 。
我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了。
但那层看不见的玻璃,依然存在。
直到那天晚上 。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电闪雷鸣。
我膝盖的老毛病犯了,疼得钻心。
周宇给我敷了热毛巾,又给我按摩了半天,才稍微好一点。
他给我倒了杯热牛奶 ,看着我喝下,才回他自己的房间 。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怎么也睡不着。
人老了,觉就少。
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 。
我睁着眼睛 ,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想着老张,想着张伟 ,想着这个突然闯入我生活的周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概是半夜两三点 。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
我一下子清醒了。
家里只有我和他 。
不是我 ,那就是他。
他半夜不睡觉,在客厅里干什么?
我心里那根警惕的弦,瞬间绷紧了。
我悄悄地坐起来,连灯都没敢开 。
房间门我睡觉时没有反锁 ,只是虚掩着。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 ,能照亮一瞬间。
一个高大的黑影,正站在客厅中央 。
是周宇。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想干什么?偷东西?
我家有什么值得他偷的?
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
只见那个黑影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 ,朝我的房间走来。
一步,两步。
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
但我能感觉到 ,他在靠近。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所有的怀疑、恐惧、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
张伟,你个混蛋!你到底给我找了个什么人回来!
我浑身发抖,想喊 ,却发现嗓子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床头柜,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口的黑影停住了 。
完了。
他发现我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
没有开灯。
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我的房门口 ,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秒,两秒……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壮着胆子 ,从指缝里偷偷看他 。
闪电再次划过夜空,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狰狞和贪婪。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
像是犹豫 ,又像是挣扎。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走向我的床 。
而是转身,走向了我房间角落里的那个老式衣柜。
那个衣柜,是我的嫁妆。
红木的 ,雕着花,用了几十年了,是我最珍贵的念想。
他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 ,心又提了起来 。
他走到衣柜前,蹲下身,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轻 ,很小心,好像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
衣柜里,除了我的一些旧衣服 ,还有……
还有我和老张的结婚照,还有张伟从小到大的相册,还有……
还有一个我藏在最里面的小铁盒。
铁盒里 ,是老张留给我的一些首饰,不值什么大钱,但都是念想。
难道他是为了这个?
张伟跟他说的?不可能,张伟都不知道那个铁盒 。
我看着他的背影 ,恐惧慢慢退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巨大的困惑。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决定不再躲藏。
我清了清嗓子,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
橘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蹲在衣柜前的周宇 ,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一只被车灯照住的小鹿,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
然后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灯光下,我清楚地看到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无措。
那不是一个做贼心虚的表情。
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家长当场抓住 。
“林老师……”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从床上下来,披了件衣服 ,走到他面前。
我的心,出奇地平静 。
“小周,你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间里 ,想找什么? ”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嘴唇动了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说是吗?”我冷笑一声,“不说也行,我现在就报警 。”
我说着 ,作势要去拿手机。
“别!”他急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有力,但碰到我之后 ,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
“林老师,您别报警……我……我说…… ”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那你来干什么?参观我的衣柜吗?”我的语气里带着讽刺 。
他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过了好久 ,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睛里居然有了一层水光。
“林老师,您……您还记得我爸吗? ”
我愣住了 。
“你爸?你爸是谁?”
“我爸叫周卫国。”
周卫国。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 ,劈开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 。
我的脑子“嗡 ”的一声。
周卫国……老张的战友……那个在边境线上,为了掩护老张,自己踩了地雷的……周卫国。
我怎么会不记得 。
老张活着的时候 ,每年八一建军节,都会喝得大醉,然后抱着周卫国的照片 ,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的命,是周卫国给的。
他说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周卫国的家人 。
我看着眼前的周宇 ,看着他那张和记忆中那张黑白照片有几分相似的年轻脸庞。
我的嘴唇开始颤抖。
“你……你是卫国大哥的……”
“他是我爸 。”周宇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是他儿子,周宇。 ”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旁边的衣柜才站稳。
这……这怎么可能?
“你……你怎么会……”
“我爸牺牲后 ,张叔叔……就是您爱人,张建军叔叔,他一直在资助我们家。每个月都给我们寄钱 ,一直到我上大学 。”
周宇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后来,张叔叔突然就……没了音信。我们家的信 ,寄出去都被退了回来 。我妈说,张叔叔可能搬家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她不让我再去找 ,她说,张家对我们家的恩情,已经够多了。 ”
“可是……我妈前阵子查出了尿毒症 ,需要换肾,手术费是一大笔钱 。我们家……实在拿不出来了。”
“我没办法,只能来北京找工作。我想,能不能想办法找到张叔叔的家人 ,不是为了要钱,就是……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报答当年的恩情 。后来,我通过我爸以前部队的关系,查到了张伟哥的单位。”
“我找到他 ,跟他说了我家的事。张伟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给我妈治病 。”
“但我不能要。 ”周宇摇了摇头 ,眼神很坚定,“我们家欠张家的,不能再要了。我跟张伟哥说 ,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挣钱。我以前在部队学过护理,也有证 。张伟哥说,他正好不放心您一个人在家……”
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所以,这一切 ,都是张伟安排的?
他不是随便找了个保姆,他是把恩人的儿子,安排到了我的身边?
“那你半夜来我房间……是为了什么?”我还是不解。
周宇的脸红了 ,一直红到耳根 。
“是……是张叔叔的遗物。 ”
他指了指那个老衣柜。
“张叔叔当年给我爸写信的时候,提过一次 。他说,他怕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 ,没办法再照顾我们。所以他准备了一份东西,是留给我爸的。他说,他把东西藏在了……藏在了您嫁妆的衣柜里 ,一个暗格里 。”
“他说,那个东西,是他替我爸领的军功章 ,还有……还有一笔钱。是他用自己的津贴,以我爸的名义,存下来的。”
“张伟哥不知道这件事 。我……我本来想找个机会跟您说的,但我看您一直很排斥我 ,我怕我一说,您会以为我是骗子,是来图谋您家财产的。 ”
“所以……我就想 ,趁您睡着了,偷偷把东西找到,然后就离开。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我只想把……把我爸的军功章带回去,给我妈看看。”
他说完,低下了头 ,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防备 ,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他对我所有的好,不是伪装 ,不是为了工资 。
是因为,在他心里,我是他父亲用命换回来的战友的妻子。
是他的长辈。
我这个老糊涂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语文老师,我把一个孩子的孝心和报恩之心,当成了什么?
我当成了算计 ,当成了阴谋 。
我真是……
我抬起手,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手在半空中,被周宇抓住了。
“林老师 ,您别这样 。”
他的手掌很温暖,很干燥。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滚滚而下。
我哭得像个孩子 。
这些年,自从老张走了,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把所有的脆弱都藏了起来。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 ,我以为我什么都不需要。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深夜,在这个我曾经百般提防的年轻人面前 ,我所有的伪装都碎了。
周宇没说话,只是从旁边抽了纸巾,默默地递给我 。
等我哭够了 ,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擦干眼泪,指了指衣柜的右下角。
“第三块木板,往里推 。 ”
周宇愣了一下 ,随即按照我说的,找到了那块木板。
他轻轻一推,木板后面 ,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凹槽。
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
周-宇的手有些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红布包取了出来,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 ,是一个小小的铁盒 。
打开铁盒。
一枚闪亮的二等功军功章,一张已经泛黄的存折,还有一封信。
周宇拿起那枚军功章 ,眼圈瞬间就红了 。
他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的五角星。
“爸……”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委屈。
我别过头 ,不忍心再看。
我知道,老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 ,也该安心了 。
我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老张熟悉的字迹:卫国吾弟亲启。
我把信递给周宇 。
“你爸……你张叔叔留给你的。”
周宇接过信,拆开。
他看得非常慢 ,非常仔细 。
看着看着,眼泪就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信纸上 ,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没有催他。
我知道,这封信,跨越了生与死 ,连接了两代人 。
许久,他才把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
他站起身 ,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
“林老师,谢谢您。 ”
“傻孩子 ,你该谢的,不是我。”我摇了摇头。
“不,我也要谢谢您 。这些天 ,您虽然对我……但您让我感觉到了家的感觉。我妈住院后,我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
这个坚强的孩子,这个在我面前表现得无所不能的孩子 ,心里原来藏着这么多的苦。
“孩子,你妈……手术费还差多少?”我问。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林老师 ,这个您不用管,我自己会想办法 。 ”
“你想什么办法?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张伟给你的那点钱够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你张叔叔的信里 ,都写了。那存折里的钱,就是给你妈看病的。这是你张叔叔欠你们家的 。”
“不,林老师 ,我们家不欠张家的,张家也不欠我们家的。我爸和我张叔叔是战友,是兄弟 ,兄弟之间,没有欠不欠的。 ”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 。
“这笔钱,我不能动。这是张叔叔留给我爸的念想。”
我看着他固执的样子 ,又好气又好笑。
这脾气,跟当年的老张,一模一样 。
“行 ,你有骨气。”我点点头,“那这样,这钱 ,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出息了,再还给我 。行不行? ”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想拒绝。
“你要是再拒绝,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太婆。”我把脸一板,“也是看不起你张叔叔 。”
他终于不再坚持 ,点了点头。
“谢谢您,林老师。我……我给您写借条 。 ”
“写什么借条!”我没好气地说,“赶紧去睡觉!天都快亮了。”
他拿着那个铁盒,又看了我一眼 ,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没有一丝睡意 。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天边 ,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
周宇已经做好了早餐。
小米粥 ,小笼包,还有他自己腌的小黄瓜。
我们俩谁也没提昨天晚上的事,但气氛 ,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
那层看不见的玻璃,碎了。
吃饭的时候,我把我的工资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 ,密码是张伟的生日 。你拿着,先给你妈做手术。不够,我再想办法。 ”
周宇吓了一跳,连忙把卡推回来 。
“林老师 ,这不行!太多了!我不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我眼睛一瞪,“我把你当半个儿子,你连我的钱都不肯用?”
他看着我 ,眼眶又红了。
“林老师…… ”
“别叫我林老师了,”我叹了口气,“你要是不嫌弃 ,就跟你张叔叔一样,叫我一声……嫂子吧。”
他愣住了 。
随即,他站起身 ,对着我,郑重地叫了一声:
“嫂子。 ”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声“嫂子” ,老张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了。
我给张伟打了个电话 。
电话一接通,我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
“张伟!你个小王八蛋!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张伟在那头吓了一跳:“妈 ,妈,怎么了?是不是小周惹您生气了?我马上让他走! ”
“走什么走!”我吼道,“我是说周宇的身世!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伟在那头沉默了。
“妈……我不是怕您想起来伤心吗?再说 ,我怕您觉得我们是在道德绑架,用恩情让小周来照顾您…… ”
“你懂个屁!”我骂道,“你爸在天上看着呢!这是恩情吗?这是责任!这是我们张家欠周家的!”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 ,跟张伟说了一遍 。
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我听见他好像在吸鼻子。
“妈,对不起 。 ”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是周宇那孩子。”我说,“你马上,把你能调动的钱 ,都打到我卡上。给周宇妈妈治病,要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 。”
“好,妈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坐在我对面,低着头 ,局促不安的周宇。
我把那张存折,从铁盒里拿了出来 。
“这个,你张叔叔留下的 ,你必须收着。 ”
我又把我的工资卡塞到他手里。
“这个,算我这个当嫂子的,给你妈的一点心意。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嫂子 ,就别推辞 。”
周宇拿着那张薄薄的卡,手抖得厉害。
他抬起头,看着我 ,泪流满面。
“嫂子……”
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
周宇没有马上走。
他坚持要等张伟给我找的新保姆来了,交接好工作再走。
他说,他答应了张伟哥,要照顾好我 。
那几天 ,我们家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好。
我们会一起看电视,讨论剧情。
我会给他讲老张年轻时候的糗事 ,讲张伟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 。
他会给我讲他和他妈妈在乡下的生活,讲他爸爸留下的那些故事。
我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 ,眼睛里有星星。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保姆,他是我故人之后,是我看着长大的晚辈 ,是我……半个儿子 。
张伟找的新保姆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姓李,看着很和善 ,手脚也麻利。
交接的那天,周宇把家里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情,都写在了一个本子上。
我的药一天吃几次,每次吃几片。
我的膝盖喜欢用什么样的热毛巾敷 。
我喜欢吃什么菜 ,不喜欢吃什么菜。
哪个遥控器是管电视的,哪个是管空调的。
写了满满十几页 。
李阿姨看着那个本子,咂咂嘴:“小伙子 ,你这比亲儿子还细心啊。 ”
周宇笑了笑,没说话。
他要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
我给他收拾了一个大包 ,里面塞满了北京的特产,还有我给他买的新衣服。
他坚持不要,说他一个行李包就够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把东西硬塞给他 ,“回去了,替我给你妈问好 。告诉她,安心养病 ,钱的事,有我。”
他站在门口,就像他刚来那天一样。
只是,来的时候 ,他眼里是平静和疏离 。
走的时候,他眼里是满满的不舍。
“嫂子,我……我还会回来看您的。 ”
“回来干嘛?你妈病好了 ,你就在家好好陪她。北京有什么好的,人多车多,空气还不好 。”
我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酸得厉害。
他对我挥了挥手,转身下了楼。
我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身影 ,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小区的拐角 。
我回到空荡荡的屋子,看着那个被他擦得一尘不染的衣柜 ,看着那张他睡过的单人床。
心里,一下子就空了。
李阿姨做得一手好菜,但不是周宇的味道 。
李阿姨也很勤快,但她不会在我膝盖疼的时候 ,给我按摩。
李阿姨会陪我聊天,但她不知道老张是谁,也不知道张伟小时候的糗事。
我开始频繁地给周宇打电话 。
问他到家了没有 ,问他妈妈手术怎么样了。
他在电话那头,总是报喜不报忧。
“嫂子,您放心 ,手术很成功 。”
“嫂子,我妈恢复得很好,她让我跟您问好。 ”
“嫂子 ,您按时吃药了吗?膝盖还疼吗?”
我们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这些小事,填满了我的生活。
半年后 ,张伟的发射任务结束,回来了 。
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我回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回来就好 ,瘦了 。 ”
他看着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我红润的脸色,长长地舒了口气。
“妈 ,看来李阿姨照顾得不错。”
我没说话 。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张伟的媳妇和孙子 ,视频通话。
还有周宇,和他已经能下床走路的妈妈。
视频里,周宇的妈妈 ,一个朴实的中年妇女,对着我,激动得直流泪 。
“嫂子 ,大恩不言谢。要不是您和张大哥,我们娘俩……”
“说什么呢,”我打断她,“我们是一家人。 ”
是啊 ,一家人 。
因为两个男人之间的战友情,我们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家庭,被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挂了视频 ,张伟坐在我身边,给我削苹果。
刀法很笨拙,苹果皮削得坑坑洼洼。
“妈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看着他,“你只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在爱我 。虽然方式笨了点。 ”
他嘿嘿地笑了,像个孩子。
“妈 ,等周宇妈妈身体好利索了,我想……认他当个干弟弟,您看行吗?”
我白了他一眼:“这事还用问我?”
窗外 ,夜色正浓 。
我看着墙上老张的相片,他依旧儒雅地笑着。
老张啊,你看见了吗?
你那个傻儿子,长大了。
你那个用命换回来的兄弟 ,他的儿子,也长大了 。
他们,都很好。
我这64岁的晚年生活 ,因为一个“不请自来 ”的男保姆,被搅得天翻地覆。
但最后,却意外地收获了一个完整的家 。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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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我叫林淑云,今年64。退休前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桃李算不上有几车,但关门弟子个个都有出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我的学生,另一个,就是我那个在航天院工作的儿...